程千里又道:“我还记得,十几岁时我还没有从军,经常到平康里喝酒,喝了酒就跑到虾蟆陵上大喊大叫。那时我们当真什麽也不怕,也不晓得那是一座大冢,不过就算晓得了,也不会怕的。少年郎嘛,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
狸奴的心脏颤了颤。她擡眸直视程千里,唇角微微弯了起来:“虾蟆陵不在平康里,在常乐里,去春明门不远。程将军离家多年,在外征战,有些事大约已经忘记了。”
“是了,虾蟆陵在常乐坊。我从军三十年了,有些少年旧事,这几年已经记不清了。”程千里一笑摇头,“我前两年才带着俘虏,从北庭金山回到长安城。我原以为,到了如今的年岁,就能一直留在长安了,直到老死。谁知道,才住了一年多,逆贼作乱,我就又来了河东征兵讨贼……罢了,不说了。何娘子要是短少什麽,只管遣人往府衙说一句就是。杨郎醒的时候,也要报与我知晓。”
狸奴叉手道谢。
程千里军务繁忙,无暇多留,便起了身。他向外走时,忽然又回过头道:“来日何娘子若须一位长者代你尊长主持婚礼,我愿意代劳。”
“多谢程将军。”狸奴仔细一想,也不觉得意外。
程千里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不到一刻钟的晤面却耗尽了狸奴的气力。她俯低上半身,将脸埋进杨炎身上的布衾。
“杨郎……”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觉得程将军在试探我。我怎麽丶我怎麽这样无用啊。”
“程将军很高大。与哥舒将军相差不多……”她的声音更小了,连她自己也逐渐听不清了。
“你知道哥舒将军在哪里,是罢他在洛阳。我尽力帮他了,虽然大概也算不得帮忙……他是你的幕主。其实……也不只是因为他是你的幕主。”
“我向安将军说,我们武人才是一体的。如果不在战场上杀死他,就要善待他。”
“我那时还是不懂。我看到你的样子,看到那个妇人的样子,我才懂。”
“一名健儿死在战场上,也许算是死得其所。可是,死在战场上的人成千上万,最後又有几人做了卫青和霍去病呢”
“不如……不如谁都不要死啊。”
泪水被布衾吸干,她就沉沉地睡着了。
程千里回到官署里,又处置了几件公务,便回到後衙。他吃了几口饭,想到太行陉外的叛军,心中隐隐烦躁,命侍妾热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不多时就饮了大半壶。
那个侍妾平素受他宠爱,劝他少喝,又问:“将军回来就这样烦闷,难道杨判官的伤势很重麽”
程千里斜睨她一眼,揶揄道:“他生得好看,你们女子都替他担心,是不是”
“将军!”侍妾笑嗔,转到程千里身後,为他按揉肩颈,“城里的人都说杨判官十分珍爱那个小娘子。妾担心那个小娘子哭坏了。”
程千里又喝了一盏酒,不置可否。杨炎是在城内受伤的,此事自是人人皆知。但那日宣武场上的事,他下了军令,不准任何人外传。
因此城内没有什麽人疑心杨炎身边的那个小娘子,遑论猜疑她是叛军中人。
——除了程千里。
他幼年家境寒微,这些年又在安西丶北庭领兵,就算後来成了安西节帅,入朝後又做金吾大将军,实则仍是一介粗人,并不清楚真正的长安贵女该是什麽模样。他也曾听说,长安有些贵女长于骑射,广平王妃便是如此。
但,程千里此刻只是觉得,那个眉目明丽的胡人女郎……
她像他们的同类。
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