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狸奴一竿砸向王没诺干,高宁喝彩道:“好!”他又偷觑了负手而立的张忠志一眼,将张阿劳扯开几步,小声道:“张将军委实有远见。刀枪刺中就见血,长竿可不一样,打起来好看,而且等闲击不中头脸,伤不了容貌。就算打折骨头,也出不了要命的大事。”
高宁固然欣赏场中的女郎,但言语间仍旧只视她为一个美貌的女子。而令狸奴烦躁的,也正是这件事。王没诺干口口声声她配不上张将军的喜爱,俨然她受了天大的恩宠似的。她恨他们只当她是那个蒙他偏爱的女子,仿佛她没有自己的名姓一般,却又不能不承认,她这回能够活命,确是托庇于他的喜爱,托庇于她这张出衆的脸。她颓丧到极致的时候,也恨过自己为何生作女子之身,从前是“何千年家那个不得宠爱的六娘”,是“薛四郎的朋友”,如今……
可是她确实是女子。她不聪明,杨郎教她算计人心,她也学不会。那她唯有和他们打一架了。她报恩也罢,负恩也罢,只对他们的张将军一人交待就是了。
她方才搦战,是为了发泄愤郁,可打得越久,心里就越畅快。她已离开了洛阳的宫城,亦已远离那座轩敞而寒冷的徽猷殿。她仍然会想起安禄山沉埋地下的遗骸。但同时往往又有一些别的况味,别的情思,逐渐从心底漾上来——平静的,温柔的,令她振举的。
Qizim。
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往後……你想做甚麽事,就去做罢。
她已经知道了,安将军不是天神,不是战神。他也会死,而且死得凄惨。
但她在幽州长大的岁月里,以及他已身死魂消的此刻,他又确如战神一样,借给了她许多力量。安将军死了。安将军告诉她,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她眼下只想打架。不开心就打架。
“打折了骨头,张将军就忍心麽”张阿劳皱起眉,贴近高宁耳边,“他何必叫没诺干去陪何六娘换一个稳重的人,根本不必闹到这步田地。”
“你怎麽还不明白没诺干要是稳重一些,张将军才不会叫他去呢。你没瞧见前几日何六娘那副模样精魄都没了似的……如今打起架来,才算活了,打折骨头反而是小事。练兵不也——哎!你想甚麽呢何六娘!”
恰如高宁所言,近两刻钟之後,狸奴逐渐感到疲惫了。她冬日里生了病,原就不曾大好,後来又被囚宫中月馀。虽说衣食无忧,但幽闭日久,精力当然大不如前。王没诺干一竿扫过来的时候,她气力不济,没能及时反手竖起长竿拒挡,只得向後弯腰闪避。长竿堪堪从她胸口掠过,并未伤着她,竿端所挟的疾风却吸起了她领口那枚轻薄小巧的对鸟金箔。狸奴忍不住伸左手去按,稍一分心,王没诺干又已扫了过来,她匆忙中连退数步,失了反击的时机,对方攻势接连而至。
一个女郎竟和一个年轻力壮丶有搴旗斩将之勇的武士打了许久,围观衆人无不惊叹。此际狸奴忽露败象,衆人顿觉悬心,连几个文官也不由叫了起来:“当心啊!”“快!”“快向左边!打他啊!”高宁虽然预料狸奴必败,却也有些难受,分神望了望立在右前方的张忠志。王没诺干一竿几乎砸中狸奴手臂时,高宁隐隐期盼自家主将出声喝止,叫他们不要再比,张忠志却抿着嘴唇一言未发,唯有背在身後的双手稍稍捏紧。
最终狸奴被王没诺干逼倒在地,长竿打横抵在颈前,她动弹不得。王没诺干虽未容情,到底念及她是女郎,不欲令她太过狼狈,很快收了竿。狸奴默然起身,向他一叉手,喘息着道:“你说罢,要我做甚麽事。”
王没诺干这一场赢得不似他初时所料的那样容易,心里生出三分敬佩,扔下长竿:“今日我也打得痛快,只当我们闲来练武罢,别的也不必提了。”
狸奴摇头:“我既当衆搦战,输了便要有输了的样子,军中的法度我还是懂的。”
王没诺干喘了两口气,暗自头痛,只觉女郎家果然多事:“我以後不随便说你了。至于你的赌资,就像我方才说的,你亲张将军一下罢,也不必当着我们的……”
“没诺干!”张忠志打断他。
王没诺干周身一凛,立刻挺直了身躯。
“你和何六娘比试,她便是你的敌手,是与你一样的武人。你既不合随意宽放,也不合说一些只对女郎家说的言语。”
“是!”王没诺干朗声应了。
“至于何六娘你……”张忠志瞟了狸奴一眼,又收回目光,语声沉厚,“我就罚你过些日子随我们一同进太行山,围剿山贼。你服气麽”
“服气。”狸奴同样站直了身子,垂首听命。
她将长竿放回架子上,转身走了,王没诺干追了上去,张忠志则回了後堂。院中衆人兀自议论不休,一个文官道:“我方才瞧见王副将那一竿险些砸中的时候,简直……唉,张将军真是……”他欲说“狠心”,但一来觉得不够精准,二来不愿妄议上官,故而一转辞锋,“一个女郎家倘若当衆教人打断手臂,脸面何存!”
“是啊!”
“她捱了那麽久,真是不易。”
“要是及时停手就好了,何六娘也不至于落败……”
张阿劳听了一阵,插嘴道:“将军那时若是出声叫他们不要打了,才当真折损她的脸面。”
高宁叹了一口气:“他可真舍得。你看……他这番苦心,能有多大用处”
“那要看她颈上悬的那件物事是谁送的了。”张阿劳苦笑,“是了,太行山里总共有多少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