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139)至德二载七月十九日
七月十二日,降唐不过一月的杨务钦战死,燕军将领安武臣重新夺回陕郡。东边的高密琅琊为唐军所得,但于大局并无妨碍,安庆绪便不放在心上。至于在幽州拥兵自重的史思明,他已无力约束。于是他反而不忧不急,时时饮酒作乐。这一日他又饮酒时,宫人说李猪儿在外求见。安庆绪仍旧端着酒盏:“让他进来。”
这几个月他没怎麽见过李猪儿。除了他最倚重的严庄之外,他近来很少见河北的臣僚和将领们,只由严庄替他料理一切外务。
“如今陛下的位子坐稳了,我们也该好生安葬太上皇了。”李猪儿指着徽猷殿的方向道。
他才一开口,安庆绪的脸色便是一沉。他定定坐在锦裀上,不肯转头,不肯顺着李猪儿的手指,去看那个方向——父亲遗骸所在的方向:“你倒是忠心。”
李猪儿像是没听出他的讥刺:“当日我们是为了安定人心,才不发丧,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了。太上皇一世英雄,不能就那样埋在地下,连一个供人祭扫的去处也没有。”
“你一辈子尝不到女人的滋味,也没有後嗣,不都是因为他麽我还以为,你杀了他,报了仇,心里十分快活。”
李猪儿是契丹俘虏,被俘时才十岁。安禄山阉割他之後,将他留在身边为奴。男子大多瞧不起去势的同类,哪怕是被迫去势丶无辜受害的同类,故此安庆绪难免语带轻蔑。李猪儿也不生气:“太上皇在世时不顾何六娘的心意,要将她嫁给张将军,可她依旧待太上皇忠心耿耿。我的心思,也是这样。”
他恨安禄山,甚至亲手执刀刺死了安禄山。但他刺死的这个人,在过去的十馀年间,也曾令他甘愿仰慕和依附。他还记得,当年他同族的勇士们虽然做了俘虏,但一经安禄山亲自抚慰,他们无不动容,纷纷成为他阵前的战士。
“阉人果然和女人没有分别。”安庆绪冷笑道。
李猪儿也冷笑起来:“看来,何六娘的话没说错。”
“哪句话”安庆绪醉意渐去,眼神冰冷。
你们倒是男人,可你们这样的男人,就连一片云的影子,也承受不住。李猪儿打量了一下安庆绪面前的酒壶和酒盏,又看了看他那因长日饮酒而泛红的双眼:“既然你不愿将他落葬,那麽……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
“回河北。”李猪儿不再多说,转身出门。
路过御史台时,他隐约听见严庄正和人商议自己父母的葬仪:“让赵骅来写志文,他的文章好。我父亲追赠魏州都督,母亲齐国夫人……陛下陛下自然听我的……”
这一日的午後,杨播走到东院门口,就见儿子正拉着那女郎看梨树上的果实。他在门前站了片刻,望着树下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仆婢瞧见了他,向杨炎示意。
“父亲”杨炎转过身。
杨播仿佛这才醒过神来,咳了几声,向狸奴招手道:“何六娘,你随我来。”
“父亲……”
“我不逐她出门,也不欺侮她,你放心。”杨播淡淡笑了,俨然有几分揶揄的况味。母亲死後,杨炎没再听过父亲这种语调,竟愣住了。
狸奴跟着杨播,进了正堂,在下首的一张几案後跪坐下来。老人揭开博山炉的盖子,投了一块紫赤色的苏合香进去:“梨子还要一两旬才能吃,杏子已经熟了。那两株杏树结的果子,你吃到了罢”
“吃过了……很甜。”
“这几日的饭菜,还合口麽”
“杨公……”她擡眼,“我该走了。”
香料爇燃,微红的焰色隔着炉身上的云母小窗透出来。焰光中,香炉四周刻镂的大海丶鱼鸟和仙山越发清晰。杨播低眸凝视那海上仙山,手中的木柄紫铜勺子不疾不徐地搅着炉中的香:“孩子,你是不是怨恨我”
她摇头。
“那麽……你怨恨他当日那样听我的话”
狸奴依旧摇头。见对面的长者兀自搅动香料,似乎还在等着她说下去,她双手理了理膝上的裙裾,轻声道:“他风度好,有才学,人又聪明。这些令我喜爱的地方,与他的门庭丶他的孝心。还有,他生来就有的,‘做官’的天分……都是混在一处的,拆也拆不开。没有那片地,就没有树上的杏子。那杏子味道鲜美,因此……我不想怨恨那片地。况且,我即使怨恨,也没有用处。”
杨播搅拌香料的举动慢了下来。
他当初不喜她所在的那片地,那片僻远的丶不止属于汉人的土地,而错看了树上的果实。这孩子见事这样清明,劝她留下的话,他已说不出口了。
“所以……杨公可以不必挂怀。我只希望杨公安心养病,早日痊好。”
“我赶你走,让你多吃了那麽多的苦,你也不生气麽”杨播又问。
然後他看见那孩子仰脸笑了。炽烈到极致的深艳,和疏阔到极致的稚气,交融在一张脸庞上,能使任何人暂时搁下防范,听她说话。从前杨播认为这是胡姬天生的惑人之能。但卸去了旧日的偏见以後,他能够分辨出,她有惑人之能,却没有惑人之志。他当然不知道,就连最能惑人的安禄山,也愿意信任这张脸。
“我年纪还不算大……呃,封五郎嘲笑我是老女,但我想,二十一也不算很大,而且我身子一向壮健,吃一点苦头,也很快就好。”她说。
杨播笑了起来:“在一个老人面前说这种话,可不妥当。”他丢下紫铜勺子,叫家僮进来磨墨。墨磨好之後,他将一支毛笔向她的方向推了半尺,指着案上的熟纸道:“你给我写几句胡书罢。写甚麽都可以。”
狸奴略略鼓起两颊,不解其意。她起身,走到那张几案前。
“这是一句话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