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
老仆一指佛堂西侧,颤声道:“那壁上……那壁上画的……”
颜真卿起身,转脸向西:“画的不是寻常的因缘故事图麽”
“画中的那个胡人女子,那个女子……好像……”
“嗯”
“当日在洛阳中桥上,阿郎和小郎君受刑之後,有个女子……是个胡人女子……用刀刺死了阿郎……还有袁长史。那个女子的脸,我远远瞧见了……和那壁上画的胡姬好像!当真像极了!”
颜真卿蹙起眉,行到壁前,仔细端详画中美人:“这画的不是一个龟兹女子听佛陀讲法麽我在河西的佛寺里,也常见到壁上画着龟兹丶于阗的女供养人,有的听讲佛经,有的捧灯奉佛……”
“可是,可是太像了!”老仆伸手捂住胸口,目眦欲裂。他惟恐颜真卿不信,咬紧了牙齿:“我忘不了她的脸!她的眉毛,她的嘴唇……就是这个样子……”
颜真卿只觉得,李十九郎大约过于思念旧主,以致心绪迷乱:“九姓胡人女子的样貌,不是都很相似麽鼻梁比华山还高,眼睛比黄河还深……”
“蓝眼睛!她的眸子是蓝色的!尚书,胡人女子那麽多,有几个人的眼睛是蓝色的”
“是了。”颜真卿一愣。
画中那双瑟瑟点就的眸子,湛如大海,明若星辰,虔敬仰望安坐于莲团之上的佛陀。颜真卿在长安见过许多胡人,也去过九姓胡人群居的河西,熟知胡人男女的样貌。他们鼻如锥,肤如玉,而眼睛……不是黑色,就是褐色。
——蓝眸的胡人,少而又少。
“过几日,我寻他问一问,问他是否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不经意画进了画里……”
但颜真卿还未寻到杨炎,城中却已出了变乱。
新帝驻跸凤翔已有半年,屯驻武功县的叛军时时逼近,有一回甚至到了大和关,距凤翔不过五十里。每一回叛军西来,县城便要戒严,城中百姓不得随意出城,有时连坊门也不能出。六个月中,凤翔竟有四个半月在戒严。时日一长,难免人心烦郁,怨声载道。这两日流言传说,叛军又到了大和关,凤翔百姓惊骇之下,群情激昂,纷纷冲出家门,聚在城门口,哀求怒骂:“让我们出城逃命!”“我们要去蜀地!”“每回戒严,都不准我们出城去照看自家的田地……到秋天我们吃甚麽!我们的租米又从哪里来!”
县城一时大乱,有人趁机四处抢掠,有人不住冲撞城门。主管城防警备的偏将原本有意杀几个乱民,以儆效尤,又恐此举反而激得民衆越发愤怒,闹出更大的变故,便一边好言安抚衆人,一边遣人去新帝行在询问。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民衆已经冲破了县城的西门,逃出城去。
杨播早早命家仆反锁了宅门。狸奴和封玉山闻声出了屋子,站在前院,听着门外的尖叫声和奔跑声,相顾无言。过了半刻钟,封玉山咳了一声,道:“你要是想为大燕立功,时机就在今日。将这些人引到大唐皇帝的行在,趁乱放一把火,或者鼓动他们去……”
“你还有心思说笑!”狸奴怒道,“这些人都是无辜百姓,和河北的百姓有甚分别!”
封玉山淡淡道:“我不像你。我对河北没甚麽怀恋,对关中也没甚麽怜惜。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我可以待一个人好,却不必待一个地方好。”
“你……”
“谁说人一定要怀恋自己的家乡行唐是我的家乡,那又怎麽样行唐有几千几万人,难道我要待每一个人好吗那天我在书里看到两句,‘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何六。”杨炎从东院走了出来,手中拎着一个包裹。
一阵微凉的初秋清风鼓荡而来,吹动他的衣襟和幞头。他仍旧那麽好看,像她初次见到他的那日一样好看,只是似乎又瘦了不少。他在父亲和封玉山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踱过庭中槐树的繁绿阴影,缓缓走到她面前。那浓密的槐荫将他的脸映得更加苍白,也更加清俊。
狸奴忽然记起,他给她讲过潘岳的故事。他说潘岳年少时相貌俊美,容仪无匹。然而一向不得志,才三十出头,鬓边就有了白发。他还讲过,潘岳做河阳县令时,下令在县里遍植桃花,百姓传为佳话,後人亦以“河阳一县花”称赞县官美政。
他今年……多大了他鬓边生出白发的时候,会是甚麽模样
以後……他也会做县令吗他也会种一县的桃花吗
“你要走的话,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到时我们只说你出门时为乱民所裹挟,不知所踪。”
狸奴呆呆望着他。
他还说,潘岳待亡妻情意深沉,三首悼亡诗流传数百年……她记得,她都记得的。
那麽,从今以後,他的笔……会为哪个女子写诗作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