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146)至德二载闰八月二日至闰八月二十七日(上)
“今天是某些人的,明天不是任何人的;就像一名妓女,她不是任何男人的。”
他们在颜家过了两日,每天只是闲谈,谁也不提三日後的事情。这天上午,狸奴念了两句胡人的俗语。杨炎听得入神,沉吟片刻才道:“这话是说,今日有些人占尽时势,但明日的时势又是如何,明日的时势偏向哪些人,尚不可知。”
“是了。”
“这几句话真有趣。在我们眼中,时势便是天意,人力难违丶至高至重。而胡人却敢将它比作微贱的妓女。天意之变幻无常,便如娼家之迎来送往。有趣,有趣。”杨炎反复玩味,赞叹几声。她凑到他脸边,笑盈盈道:“明天我的命是谁的,我不晓得,但今天,我可是你的。”
杨炎瞥见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又要做坏事了。他略不自在,向後挪了挪:“你别闹。我在……”
他在等一封书信。倘使那封书信及时到了,他们大约就能幸免。
“我明天也许要死,你今天还不肯让我高兴吗”她皱起鼻子,“‘大夫巡麦陇,处子习桑间。若非由一箭,谁能为解颜’我不开心,要你的‘箭’来为我‘解颜’呢。”
“……”纵在如此绝境之中,杨炎也被她气笑了:“你这胡儿,枉识汉字,却不读经,不读史,读得最熟的书也就是《游仙窟》了。你羞不羞”
她所引的,正是《游仙窟》中崔十娘挑逗张鷟时的风情言语。至于“麦陇”是甚麽,“桑间”是哪里,“箭”又是何物,他自然清楚。
——他毕竟也是亲手校勘过《游仙窟》的。
“经丶史……哪里比得上这种书有意思经书告诉你你该怎麽想,史书告诉你别人怎麽想,这种书却告诉你该如何做,不是很好麽”狸奴振振有词,“我不想当皇帝,但我若是当了皇帝,开科取士的时候,说不定便将《游仙窟》与经书并举。到那时,士子们研读此书,便如读《孟子》一样要紧。”
杨炎稍一设想那情景,便觉头痛,不理她了。她又凑近几分,追问道:“你问我羞不羞我识得你以前,可还是‘处子’呢。如今你倒不肯来巡……其实你已经不会射箭了,是不是我看,该羞的是你。”
话已至此,他不能不应。
况且,连儒家的经书也说,喜丶怒丶哀丶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人在绝境中往往七情失当,喜少而哀多,怒丶惧丶恶亦多,爱则时多时少……欲念又怎能如平日那样易于遏制
他知道欲不可纵,但他决定任之纵之。她拉着他上榻,放下床帏。
他觉得她疯了,他自己也疯了。
久违的身躯。她的身躯,他的身躯。久违的啮咬和摩挲。她的牙齿,他的手指。他沉在迷乱的心绪里,忆起《游仙窟》中的另外几句:……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
张鷟和崔十娘不过春风一度,那片刻之欢,已令张鷟无法抛舍。可他们当真那麽难逢难见吗崔十娘本是妓女,今夜暂属张鷟,明日又不知属谁,但张鷟尽可出钱将她带走。书中的人再难逢,再难见,难道还能比他们更难
无论如何,他此刻果真如书中人一般,眼花耳热,脉胀筋舒,缘她而胀,缘她而舒。因是在旁人家里,她不敢高声,只能小声哀吟,肢体间丶眉目间丶言语间——破碎的言语间——都有一种求恳的意味。她一时求恳他登堂入室,一时又求恳他停下来,然而她自身也时常分不清这两者。
那婉媚的低吟逐渐止歇。她伏在他胸口,懒懒道:“我好渴,你给我倒水来。”
他乐于受她指使,披上衩衣,取了一盏水,拿到榻边给她。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坐起身来,又娇声道:“你将帕子沾湿了水,拿来给我。我擦一擦身子,才好穿衣裳。”
杨炎难得见到她这般娇痴模样,取笑道:“我不给你拿。你不穿衣裳更好看。”
“你去不去”她作势发怒。
他连忙照办,转身去取,才走了两步,心底蓦然掠过一丝异样的不安。欢爱之後,人的心神难免比平时迟滞,他才欲回头,忽觉身後一阵疾风袭来,右腿腿弯重重一痛,不觉跪倒在地。
她贴近他的身体,飞快用一条带子捆住他的双手。在疼痛和惊愕中,他嗅到她肌肤上微带汗意的香气。她俯身来缚他时,胸前的香雪似乎还擦过了他的後背。
是的,她赤着身躯,赤着一刻钟前犹在他身下承欢的窈窕身躯,坦然做着这些伤透了他的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她用的带子,是他的衣带。她所打的结,则是他曾在薛嵩包裹上见过的绳结。薛嵩说,这是他们二人少年时节琢磨出来的系法,用来捆猎物,猎物也挣脱不得。她缚住他,仍旧赤着身子,行到窗下的水盆前,浸湿帕子,款款擦洗起来。秋光里,她双颊情潮未退,兀自染着一层嫣红,赤裸的身躯则白得耀眼。看得久了,他的双眼,也确有些痛楚。
她擦净身子,穿上衣裳,又去整理床榻。他终于出声:“何六,你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麽”
“我今春回幽州,只学到了一件事:‘早一日’。”她继续抚平褥席,叠起薄衾,挂起床帏,又去推开窗扇。轻风荡入房中,卷走了那种绮靡的气息。转眼间,他们欢爱的痕迹已是一点不剩。她颊边的那层嫣红,也越来越淡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蠢钝,自己想不出新奇的法子。”
三日之期,要到明日才满。杨炎明日必定不肯放手,撕扯起来,更难割舍,于是她索性早一日制住他。
“杨公南,你记住,我不须你为我死,也不须你对我念念不忘。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那些。我来找你,甚或……”
她转眸望他,稍稍顿了数息。她的脸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容色,只听见她说:“也不是为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打开房门,叫来颜家侍女:“颜尚书回家了罢烦请替我禀报,就说我要见他。”
颜真卿在正堂见了她。他才从官署回家,尚未除下紫袍,脸上透着浅浅的倦意。她独自进门,他也没甚麽惊诧的模样,只是默然打量着她。
“颜公答允我了,是不是取了我的性命,此事便作了结,往後你不能为难杨家。”
颜真卿看了她许久,缓缓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搁下手中的茶盏,霍然起身,“你在这里暂坐。我才想起,我还有几件公务。”
狸奴也不诧异,点头道:“好,我等颜公回来。”
颜真卿在平原郡时,杀过不少叛军兵将,甚至下令腰斩了叛军使者段子光。但于文士而言,亲手杀人终究不同,且她又是他颜家的仇人,他自当郑重行事。
她不晓得,颜真卿去的不是官署,而是大唐皇帝的行在。
“你……再说一遍。”
新帝李亨坐在书案後,咬着牙,吩咐堂下的紫袍高官。
颜真卿暗自一叹,重复道:“那个胡人女子是叛军中人,似是叛军将领的亲眷。从兄的家仆在洛阳时,曾远远见到她与何万年说话。或许……留下她的性命,也有益于招降叛军将领。杨家父子收留她,应是出于情义。臣不敢妄论,请陛下定夺。”
他听了狸奴那番言语後,连日犹豫,既不愿杀她,又不肯放她。见了她今日的举动,他越发下不得手,便下了决心,报与皇帝。
——纵是天子当真饶她活命,使他无法报仇,他也不能有怨了。
他想,此事终不能隐瞒一世,就算要为从兄报仇,也当依从正大之理。
“给我砍了她的头……不,给我肢解了她!”
李亨胸中怒意勃然爆开。叛军两度逼近大和关,他们一再戒严,困苦不堪,到头来竟叫叛贼混进了凤翔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