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她解下水囊,喝了一口水。那水也凉得像冰,寒意流入脏腑,她的嘴唇越发白了:“我只是……我只是……我有时想,唯有那片刻的欢愉……是真的,是我能握在手里的。我……我这两年……我如今……”
他曾是她的一根稻草,一条出路,可这根稻草如今也要没有了。
“那我不如直说了罢。”杨炎道,“我猜,那位张兄不会欺辱你。最坏的境况,是我不能生离常山。但那又如何我死于王事,来日的史臣们提笔时,定然要留两三行给我……我辈文士,求的不就是这个麽你别将我看得太好了。去年在高平时,我已对你说过,我不外一个有所图谋的寻常人罢了,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他不无冷酷地笑了。
“我在汧陇之间遍交友朋,不是为了宦途顺畅麽求宦途顺畅,不是为了佩玉服紫,名留史册麽倘若我死在那位张兄手里,那我可是如愿以偿。才三十出头,就做到了旁人一生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我到底有甚麽不能满足的”
狸奴在风里沉默了一阵子。
他说这些话,不尽是在安慰她。
他当真是渴望做官,渴望权势的。
这使她想起,张忠志也有相似的渴望——他渴望掌兵,渴望她的身体——当然,杨炎不惮于在她面前露出这一副几乎有些丑恶的面孔,终究也是因为他想要减轻她的悲伤。
但她愿意接纳他的丑恶和渴望。她也不大清楚,她是从几时起,看到了他的这一副面孔,却仍然乐意接纳。
“你在想甚麽”
“我在想……”狸奴摇头道,“你们各有所求,我却好像一无所求。”
杨炎稍稍勒马,让坐骑离她的坐骑更近,伸出手臂,抚了抚她的後背。隔着袍子,他仍旧能触到她脊背的纤瘦与挺拔。
“我只求,世上的人……再也不要打仗了。求了也没用,但我还是想求。”
他们在太原见到了太原少尹王缙。
正月里安禄山才死的时候,安庆绪就命令围攻太原的四路叛军退兵。如今太原周围并无叛军兵马,唐军巡防极严,二人从城下经过时,受了半日的盘问,又被唐军士卒带到王缙处。
“你们二位过了太原,到井陉口就只有四百里了。”王缙看过了他们的文书和铁券,叫亲兵端来热酪和果子。
他年近六十,鬓发斑白,但举止之间风仪绝佳,没有半点老态,倒令狸奴忆起他那位兄长王维。她在洛阳时,也在被俘的唐廷官员中寻找过几回,却没见到王给事和那位姊姊。凝碧池宫宴过後她去了上党,回来又被囚禁宫中,就更加没有机会寻他们了,此时面对王缙,不由得潜怀歉疚。
杨炎吃了一小块花糕,问道:“请问少尹,近来上党那边形势如何”
王缙晓得他做过程千里的判官,闻言垂眸道:“程将军他……”
“他怎麽了”狸奴在坐裀上向前探了探身。
“他十几日前为蔡希德所获,缚送洛阳。”王缙缓声道。
狸奴的手指捏紧了坐裀。
“程将军被俘时,向城上大呼:‘宁可失帅,不可失城!’蔡希德数度攻城,果然一直没有攻破上党,便收兵离去。”王缙扫了狸奴一眼,“小娘子不必过于哀伤。程将军恪尽职守,虽不幸被俘,然而上党城至今未破,程将军亦足以自矜。”
“妾……”狸奴伸袖擦脸,“程将军有恩于妾,妾……”
杨炎端起那盏洁白的酪,又慢慢放下:“既然上党之围已解,某不如先到上党,取道羊肠坂出太行,由安阳入河北。”
“安阳”
王缙和狸奴俱是一诧。王缙道:“杨郎从太原向南到上党,再从安阳北上常山,岂非舍近求远”
杨炎起身,向王缙拱手:“某在安阳有一些私事未了。”
王缙虽不知前事,却也明白杨炎身为唐廷使者,到常山後便是生死难料,他有意先行了结私事,实属自然。王缙不再深问,只微笑道:“我还有一事请教杨郎。杨郎从关中来,可曾听说我阿兄的消息我阿兄应当在洛阳,杨郎多半并不知晓,但我记挂兄长……”
“去年洛阳凝碧池上,乐工雷海青痛斥安禄山,以身殉国。王给事为此事口占绝句一首,绝句传唱到凤翔,陛下似乎也已听闻。”
杨炎将那首绝句诵了一遍。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缙跟着重复了一回,低声笑了:“阿兄……真是老了。”
两人出了太原尹的官署,狸奴一叠声问道:“我们去安阳做甚麽见薛四吗你想请薛四帮我们说服为辅吗也不是不成,但他……”
“不是。”杨炎举目,遥望秋空中一行南飞的大雁,“我想去拜见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