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抿嘴笑了,以为他仍在生杨炎的气。然而薛嵩说的是真心话。他已在安阳住了一年,见过了此地的春与秋。他不清楚明年他又将在哪里,看哪里的春,哪里的秋。
薛嵩又道:“我只能送你们到此处,你们若是要去鼓山石窟的话,向西北……”
“不,我不去。”狸奴说。
“嗯”薛嵩微微讶异,杨炎也不由得蹙眉。
“我要留着鼓山石窟,等我见过了为辅再来看。”
薛嵩想起当日的那面奚琴。那面奚琴到底是摔裂了。
他跳下马,解下系在鞍前的一个包裹,口中道:“为辅兄大抵不会为难你,但你要当心他麾下的人。一则,你们是大唐朝廷的使者,河北的大将也还罢了,好歹能坐下来听一听大唐皇帝有何恩命,那些副将和兵卒可未必肯放过你们。二则,为辅兄深得部下兵将爱戴,你走了几个月,将他的脸面……”
薛嵩没再说下去,为那包裹打好绳结,递到狸奴手里。狸奴指尖抚过那绳结,问道:“这里头放的是甚麽”
“貂裘。”薛嵩简短道,“从前那件留在洛阳了罢再送你一件。”
狸奴接过包裹,点头道:“是。”
那件貂裘,她去年正月还了薛嵩,薛嵩携到常山,再携到安阳。腊月里她从羊肠坂出太行山时,薛嵩又派人将它交给她。她穿着它回到洛阳的家中,入宫後被幽禁,又被送到常山,貂裘便留在了洛城。
她把包裹系在自己的马上,盯着那个绳结怔忡片刻,忽然跑到他面前,抱了他一下,擡起手臂时就势给他正了正幞头:“你不要教别人打这个结。”
薛嵩看她,又看她身後的杨炎,忍不住展颜笑了:“我知道了。你也不能教别人。”
杨炎也笑起来。
“不教,不教。”狸奴挠头道。
薛嵩望着二人翻身上马,扬声道:“何六。”
“怎麽”
“你以後聪明一些,不要辜负了你的名。猫最懂得趋利避害了。”
狸奴哼了一声,翻个白眼,扬鞭而去。杨炎在马上向薛嵩一拱手,跟着她纵马上桥。
未来的昭义军节度使独自立在漳河畔,目送他们过了河。直到他们的身影为铜雀三台下的黄尘掩住。
猫最懂得趋利避害了。
薛嵩没有料到,这是他今生当面对何六说的最後一句话。
他也没有料到,此後的十六年里,他一直住在相州安阳郡。此地平原千里,运漕四通,但他後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南边的卫州,北边的邢州。後来的每一年,他眼目所见体肤所触,都是此地的春,此地的夏,此地干燥的秋和更加干燥的冬。
他的遗骨倒还是离开了相州,回到河东薛家的祖茔。他的神道碑遥对涑水,距他祖父薛仁贵的故乡不足百里。涑水注入黄河,黄河又一路东行,流经他在世时领有的卫州,汇入他馀生再未得见的大海。
他也没有料到,他的馀生过得堪称快意——至少比此刻快意。
此刻的薛嵩唯一料到的,是他的好朋友这一世始终没能变得更聪明。
“……君不见汉家失统三灵变,魏武争雄六龙战。荡海吞江制中国,回天运斗应南面……流年不驻漳河水,明月俄终邺城宴……文章犹入管弦新,帷座空销狐兔尘。可惜望陵歌舞处,松风四面暮愁人……”
夕阳逐渐沉下去了。高冈上的松风中隐约夹杂断续的歌声,唱的仿佛是时人的歌诗。薛嵩侧耳听了一会,跃上马背,向安阳城的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