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树木纵横,枯而不死,雾霭中静立,于头顶会拢,举头见天网。
叫人想起宗教中的“诧寂”之风,简陋之貌,但因树洞中的黢黑岁月,勾出人心底的震撼与畏惧之感。
晏熔金闭眼选了个罗盘的格子,一味朝那方向去。
眼前林木渐疏,似是赌对的模样,然而下一刻枯叶碎裂之声自前传来!
一只宽大提灯被风前後摆弄,像极了被打断的小臂不自主晃荡。
而挑着它的长直木杆一动不动,晏熔金正汗毛倒立丶转身欲走,却见那提杆後的主人已先从树後走出。
那几步瘦叶的尸体裂开崩碎。
来人左手拈花,蜷指凑于唇边,看他时黑洞洞的瞳仁先上擡,眉毛扬得慢半拍,仿佛诉说着後知後觉的惊奇——
“晏大人,你怎麽。。。。。。跑了?”
似笑非笑,天真执拗的神态却触目惊心。
晏熔金心中骇然,头面不由微微後仰:“我。。。。。。回去告诉丞相,为你请功。”
来人正是在鸿门宴上拦下酒奴的圣主弟弟,冬知雪。
“你怕我?”冬知雪提灯向他走来,停在他足尖半步的位置,“你觉得我也是豺狼虎豹丶同他们虎狼一窝麽?”
“你认为我会抓你回去,或者认为我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麽?”
晏熔金避着戳到他胯侧的灯笼,诚恳道:“我同你接触甚少,并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麽。况且,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冬知雪目光垂落到手中灯笼上,顾自道:“其实世道如此,被官府丶土匪丶天灾几面夹击,不疯的人才不正常吧?”
他将灯笼递给晏熔金,突兀说起他的少时——
“我十一岁时没了家,血流淌过我的脚边——它们像蛇一样,轨迹太清晰丶太清晰,我藏在水缸中,脚底被烫得难以忍受。。。。。。”
这麽多年,他常在梦中流泪,又被血似的泪痕烫醒。
“後来有个老秀才把我抱了出去,养了我十七年。”
“我没用,死读书,和老头一起代笔家书糊口。老头五十岁那年,又去考举人,没中,但是县令的儿子中了,传颂的文章和老头写的一字不差。”
“老头去讨说法,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撞死在黑巷子。。。。。。我没用。”
“後来我被吴定风找到,发现丶哈丶发现他成了土匪,成了杀死我们满门的土匪!”
晏熔金捏着灯笼杆,他担心地盯着冬知雪,也不敢冒然开口刺激他。
冬知雪吐尽了话,朝旁让开一步,说:“山上天黑得快,大人提稳了灯笼。这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晏熔金本该提脚就走,但因着读书人的同病相怜,他抿唇,还是多问他一句:“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麽吗?”
山风吹乱他额发,但他的面孔与眼神都不曾动摇,晏熔金得不到回答走出十数步了,他还留在原地。
最後喃喃道:“大人,您当心着那提杆,你我前头的路,都要看缘分。。。。。。只是都忒难走了。”
当冬知雪所望之处唯馀空林,他才仰头朝树冠道:“陈惊生!下来,同我回去。”
方才静止无声的高树登时窸窣不止,陈惊生抓着壮枝丶斜斜在树干上踏了两脚跳下来,把手臂挂在冬知雪肩膀上刻意使力,直到他被压得歪歪倒到不得不躲开。
他甩了记眼刀过去,但他越生气,陈惊生越来劲。
铁钳似的臂膀又锁住他後脖颈。
陈惊生短促地笑了声:“怎麽样?我没害他丶放他走了吧?”
冬知雪似有所感,问她:“为什麽?别说那些哄我开心的鬼话。”
风把落叶刮起,只有陷进泥里的碎叶再也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