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丞相,看到了罢?没有人同你一样倔。多年前,左相就看出废帝无能,早与我结盟。现如今,连你最亲近的门生,也比你识时务得许多。而你,还要在这里耗死自己麽?”
屈鹤为理当佯装顺服——这样的模样他不是没有装出过,然而他太累了,面上被皇帝抓挠的三道血痕发着烫,仿佛是命运烙下的黥文,告诉他:你和你的朝代,都完了,永世不得翻身!
愤怒和病痛在他胸口撕斗,终于引发暴烈的咳嗽,然而每声咳的尾音上扬,都像在笑,渐渐咳嗽止了,他愈来愈放肆地大笑起来,痛快得仿佛已将胸膛左右撕开!
就连卖痴的皇帝也被他的笑吓呆了。
他说:“我这三十二年,脖子都要弯断了,也什麽都没救回来。如今到了这番田地,不想再受委屈啦,痛痛快快引颈就戮,才是我所求!”
太後面颊抽了抽,咬牙恨声道:“偏不如你意,来人啊!将这大殿里所有尖锐物什统统撤出去,保护吾儿安全!”
屈鹤为仰面于地,鲜血洇入丞相朝服的深紫色中。
他忽然笑道:“今日听闻衆臣私语,平乱一事似乎棘手非常,太後啊,别得意得太早,也许你来不及为我收尸呢。”
太後眼中杀意骤聚。
正此时,废帝拍着手兴奋道:“收尸丶收尸!我也要给你们丶给所有人收尸!”
太後嘴角又浮起轻蔑的冷笑:“你在激我,屈鹤为,我可不会叫你痛快速死,我要你被你心心念念的‘正统皇帝’折磨——”
“直到你彻彻底底地成了疯子丶人事不知。”
外头季节更叠,殿内一成不变。
有时候,屈鹤为会真怀疑自己是个疯子,而废帝,是只疯狗。
这座大殿就是他们全部的梦境,而外头根本就不存在。
还有时候,他怀疑过往三十二年都是自己的梦,也许自己早死在十七岁那年。
厄运刚崭露头角,而上天对他的宽容尚未收回。
他依旧是春风得意的热血小状元,作出的诗句自许人间第一流。
他驾着车马,不服气地想着被批驳的奏折,前往要赴任的地方。
也许他早死了呢。。。。。。
这样的怀疑在睁眼对上废帝阴恻恻的目光时,戛然断了。
废帝王充,他醒了。
然而他已猜到一切变动,于是面沉黑云,不虞地瞪着唯一陪着自己丶然而狼狈如乞丐的丞相。
他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枉朕那样器重你。”
屈鹤为仍无动于衷地躺着,他心如死灰,发觉自己竟无一丝悲伤和痛苦,又或者早在失望中浸得麻木。
他只觉得自己可笑。
王充焦灼地来回踱步,说着要剿杀逆党丶镇压叛军,要治屈鹤为的大不敬。
屈鹤为始终眼也不瞬地瘫着,仿佛没有生命的一摊烂泥。
直到王充怒骂医官:“就连一个小小的大夫,都敢看不起朕!刻意讨好太後把朕往绝路上逼!”
屈鹤为忽地睫毛一震,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哪个大夫?”
王充冷笑:“那样多个,朕怎麽记得?”
“他们去哪了?”
“办事不力,自是掉了脑袋!”
屈鹤为捂着胸口,那里一扭接一扭的绞痛。
王充这才朝他靠过来,面上嬉笑着,仿佛欢愉地取食着他终于露出的痛苦。
“朕记起来了,你也有一个小医官,叫‘云起’,是也不是?你放心,朕一向公正明辨,不会以为他是你指示的。沾你的光,他得了个痛快呢!”
屈鹤为双眼暴突,嗬嗬喘息,血液中如栽倒了火山,分出十二脉百股,冲窜在他四肢百骸。
王充蹲下身来平视他,眼里是探究的:“你会不会恨朕?”
话音未落他又理所当然地笑起来:“你可是朕的好丞相啊。。。。。。那小医官被烧死前,还喊着冤枉,在朕问他是不是你指使的时,竟然顷刻就安静了,飞快揽了罪。想来那时,朕对你的怀疑是错的。”
屈鹤为喉间咕叽作声,终于艰难地挤出话来:“陛下。”
“陛下,您头发乱了,让臣为您正容罢。”
他要来两桶水,与王充各自沐浴过,为他穿衣梳发。
等到王充昏昏欲睡丶形容整齐时,屈鹤为解下那条沉重的玉腰带。
朝前一套,将後头两端一并一扯。
忽地仰面高呼——
“臣,屈鹤为,恭送武帝殡天!”
两行眼泪在睫毛处分了岔,杂而凶地铺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