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葵依旧扮演着她沉默顺从的缪斯角色。陆离让她摆什么姿势,她就摆什么姿势。让她在强光下曝晒多久,她就曝晒多久。让她保持一个扭曲的姿态直到肌肉痉挛,她也毫无怨言。她甚至比以往更加“配合”,眼神中那种刻意维持的冰封感似乎更纯粹了,像一块毫无杂质的寒冰,反而让陆离捕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虚无之美”。他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灵感迸,画布上的新作进展神,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这个沉默的囚徒体内,正在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有回到那间小小的囚室,当沉重的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苏葵才会变回那个真实的自己。她会立刻反锁好门(虽然她知道这锁对陆离形同虚设),然后坐到那张小书桌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支沉甸甸的金笔。
金色的笔身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冰冷的光泽,笔帽上的钻石折射出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这光芒,在苏葵眼中,却是复仇的火焰,是通往毁灭的钥匙。
她不再画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痛苦的眼睛。她翻开素描本崭新的、空白的一页。笔尖落下,不再是宣泄,而是精密的计算和冷酷的勾勒。
她开始画地图。凭借五年囚禁生涯中对“栖梧”画室及其周边环境的记忆碎片。画室的整体结构图,标注出巨大的落地窗、她所在的模特台位置、陆离的画架区域、堆放杂物的工作台、通往囚室的门、以及主建筑的大门方向。她反复修改,力求精确,每一个拐角,每一段距离,都用铅笔细细标注上估算的尺寸。这是她牢笼的地图,也是她唯一的逃生路线图。
她画时间表。观察记录陆离每天的活动规律。他通常几点起床?几点进入画室开始工作?电话会议一般持续多久?午餐时间是否固定?晚餐后是否会离开画室去书房处理事务?他在画室里走动时,习惯走哪条路线?哪些时间段他的注意力最为集中,对外界的感知最为迟钝?她用细密的线条在纸上划分出时间格子,像一位耐心的猎手在记录猎物的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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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画工具。画室工作台上那些凌乱摆放的物品:沉重的黄铜镇纸,边缘锋利的画框金属角,用来刮除多余油彩的锋利画刀,松节油清洗剂(那瓶子上画着醒目的火焰和骷髅头标志)…她仔细地描绘着它们的形状,思考着它们可能的用途。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描绘那把画刀的线条上——刀身细长,刃口闪着寒光。
最后,她翻到了最关键的一页。她画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旁边,她反复地、极其细致地描绘着一种植物:深绿色的、狭长的叶片,顶端开着成串的、极其微小的、颜色难以辨认的花朵(她只能凭记忆画出形状)。她在旁边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用那支金笔,在问号旁边,极其用力地写下一个词:“氰化物?”。
这个念头源于很久以前一个偶然听到的碎片。陆离似乎有一次在画室里和一个电话那头的人(可能是他的艺术顾问或者收藏家)闲聊,语气带着艺术家的偏执和炫耀,提到过早期油画大师们调制颜料时使用的某些“危险而迷人”的原料,其中似乎就包括了一种能提取剧毒物质的植物。当时的苏葵只是麻木地听着,并未在意。但此刻,这个模糊的记忆碎片,却在绝望的土壤里萌出了剧毒的芽。
她需要确认。确认那种植物的存在,确认它的毒性,确认提取的可能性。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无法离开画室,无法接触网络,无法查阅任何资料。她唯一的信息来源,只有陆离画室里那堆积如山的、落满灰尘的艺术书籍和画册。
机会在陆离离开画室去书房参加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时降临。苏葵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那面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书架墙前。书架塞满了各种厚重的画册、艺术史论、技法解析、艺术家传记。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光线里飞舞。她的手指快而无声地划过那些烫金的书脊,目光锐利地搜寻着任何可能包含植物学、古典颜料制作、或者危险原料信息的书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终于,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了一本厚如砖头、书脊陈旧开裂的巨着:《古典绘画材料技法大全》。她屏住呼吸,迅而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
书页泛黄,散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她蹲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只偷食的老鼠,飞快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目录、前言…跳过…各种矿石颜料的研磨…跳过…动物胶和蛋彩的调制…跳过…她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终于,在讲述“植物性染料与色淀”的章节里,她看到了那个名字——“prunauroceras”。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线条图:深绿色的狭长叶片,成串的小花。文字描述冰冷而简洁:“月桂樱,常绿灌木,其叶片、种子含有高浓度氰苷,水解后可释放剧毒氢氰酸(h)。历史上曾用于制作某些绿色色淀,但因极其危险而被摒弃。操作不慎可致呼吸衰竭,迅致命。”
找到了!
苏葵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血液在耳膜里奔涌轰鸣。她贪婪地、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那段简短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入她的脑海。剧毒…氢氰酸…呼吸衰竭…迅致命…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在她眼前编织出一幅冰冷而诱人的图景。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书页的出版日期——半个世纪以前。这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阴影。现代颜料工业早已摒弃了这些危险品,陆离的画室里,还会有这种植物吗?她需要确认。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本厚重的典籍,将它悄无声息地塞回原处,尽量不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画室角落那个巨大的、用于处理画框和存放杂物的工作台。那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画布边角料、绷框的木条、用剩的颜料管、清洗用的破布、以及一些园艺工具(陆离偶尔会亲自打理画室窗外的一小片观赏植物)。
她像一只灵敏的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工作台下的阴影里,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陶土花盆。她记得陆离几年前似乎心血来潮,想在画室里养些绿植“增添生机”,但很快就因疏于照料而枯萎了。她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陶盆边缘摸索,拂开厚厚的灰尘。
第一个盆里是干裂的泥土和枯死的根茎,无法辨认。第二个…第三个…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花盆边缘残留的几片干枯的、深褐色的叶片碎片。她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凑到眼前。叶片狭长,边缘有细微的锯齿感,虽然干枯变形,但基本形态…与她刚才在书上看到的线条图,惊人地吻合!
月桂樱!陆离果然曾经种过!
狂喜和冰冷的杀意瞬间交织着攫住了她。虽然只是干枯的残骸,但证明了这种植物曾真实地存在于这个空间!这让她那个疯狂的计划,从虚无缥缈的幻想,陡然具备了那么一丝…微弱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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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苏葵的“工作”重心生了隐秘的转移。在充当陆离的模特时,她的顺从依旧完美无瑕,但她的目光,却会利用陆离专注于画布的短暂间隙,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描着画室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目标不再是逃跑的路径,而是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可能成为“武器”的零碎:工作台下堆积的废弃画布和破布,沾染着五颜六色干涸油彩的调色盘碎片,生锈的铁钉,断裂的木条,甚至…那些被陆离随意丢弃在垃圾桶里的、沾满了浓稠颜料和松节油的废弃擦笔布。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在密闭的空间里,是否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火星?她看着墙角那瓶醒目的松节油清洗剂,瓶身上的火焰标志像无声的召唤。
同时,她开始极其隐秘地收集。收集那些从她身上掉落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梳头时缠在梳齿上的几根长。不小心在画室冰冷地板上蹭破一点皮时渗出的、极其微小的血珠(她会在陆离不注意时,用指尖迅抹下,悄悄蹭在废弃画布不起眼的角落)。她甚至尝试过,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手脚麻木时,极其缓慢地、用脚趾在身下的绒布模特台面上摩擦,试图刮下一点皮肤碎屑…这些收集艰难而恶心,每一次都让她感到极度的屈辱和自我厌恶,但复仇的意志支撑着她。
她需要一个容器。一个不起眼的、能容纳她收集的这些“材料”和未来可能提取的“毒物”的容器。她的目光落在了囚室小书桌上,那个陪伴了她多年的、喝水的普通玻璃杯上。不行,太显眼,一旦丢失或损坏,立刻会引起注意。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陆离画室工作台上,一堆废弃的、拇指大小的锡管颜料上。那些颜料早已被挤空、干瘪、扭曲变形,像一堆金属尸体被随意丢弃。
一天,陆离再次被一个重要的电话叫走。苏葵像幽灵般闪到工作台旁,迅从那堆废弃锡管中,挑了一个相对完整、管口没有完全破损的钴蓝色颜料管。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触感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安心。回到囚室,她用那支金笔的笔尖,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清理掉管口凝固的颜料残渣,让那个细小的开口重新畅通。
她的“潘多拉魔盒”,准备好了。
时间在压抑的平静和隐秘的筹备中滑向那个命定的节点。
陆离的经纪人亲自从国外飞抵,带来了一纸足以让任何艺术家疯狂的合同——苏黎世博览会的核心展位,顶级藏家的私人预览邀请,以及一幅新作的预付定金,金额庞大到足以买下一座小岛。唯一的要求:一周内,陆离必须完成那幅作为核心展品的、名为《囚鸟挽歌》的新作。
整个“栖梧”画室的气氛都因这份合同而躁动起来。陆离像一台被输入了最高指令的精密机器,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创作状态。他几乎不眠不休,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近乎圣徒殉道般的光芒。他要求苏葵长时间地保持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充满象征意味的姿势:她需要赤足站立在模特台上,双臂向两侧伸展,如同被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脖颈却要微微后仰,露出脆弱的咽喉,眼神空洞地望向画室高耸的天花板。这个姿势要求绝对的平衡和静止,对核心力量和意志力都是巨大的考验。
“葵!坚持住!这将是我们的巅峰!艺术史上的永恒!”陆离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画笔在巨大的画布上疯狂舞动,颜料如同泼洒的生命(痛苦)被肆意涂抹。他不再吝啬语言,不停地描述着他想要捕捉的感觉:“对!就是这种献祭感!这种被无形之力束缚的绝望!这种仰望天堂却身处地狱的撕裂!完美!太完美了!”
苏葵的身体在无法承受的负荷下剧烈地颤抖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后背不断涌出,浸透了薄薄的棉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因脱力而更加嶙峋的轮廓。小腿的肌肉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脚踝因长时间承受全身重量而传来钻心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肋间肌,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黑,耳中嗡嗡作响。
然而,在这极致的生理痛苦中,她的灵魂却仿佛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冰冷的高空,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俯视着那个因痛苦而颤抖的、如同祭品般的身体;俯视着那个陷入疯狂创作、眼中只有艺术燃烧的画家;俯视着那幅在颜料飞溅中逐渐成型的、描绘着她痛苦的作品。
冰封的眼底,那最后一丝属于“苏葵”的情绪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恐惧,在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最坚硬的燃料,注入她那个正在成型的、玉石俱焚的计划之中。
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体内,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彻底绷断的脆响。
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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