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初年时,所有残馀的凶兽都被赶进绵延十万里的天脊山内,宗婳领着鲁门仅存的偃师系门人和万千偶灵在山下开辟春色城,寓意守生民太平,保春色年年。
以亡者躯体为载体的部分偶灵则随他们仍活着的亲人去了人族聚居地生活,他们以为人族会接纳他们。
可仅仅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当年同舟共济过的人类同袍就翻了脸。
他们说“偶灵无人心却有人智,是祸患。”
需要偶灵以血肉杀出生路时,它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是能让他们交付後背的战友。
可一旦战事停歇,偶灵神秘莫测的力量就让许多人心惊胆颤。
毕竟人类这种生物,从古至今,就是最容不下异类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哪怕偶灵都算不上一种生物,但有人畏惧它们的力量,所以它们就会成为一个“异族”。
“偶灵太逼真了,肉眼难辨,他们不除,来日就是古汉人的又一次灭顶之灾!”
宗婳向来喜爱偶灵,对听见的关于偶灵的所有“歪话”都当做污蔑之言。她虽从小爱用温和之面示人,但一路带着偶灵驱逐异兽,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心冷硬,做事也强硬,所以听见有人诬告她的偶灵,面上温和妥帖的说她一定严加管教,绝不让它们为祸天下,转头却都当那些人在放屁。
“掌技人,有偶人因为嫉妒暴起伤人了,真的不能再姑息了!”
伤人?这可了不得!于是宗婳表示会严肃处理,然後把伤人的偶灵捉回来关了三天禁闭,回头还自己悄悄去给那偶灵做了保养,确保它健健康康。
它们都曾为卫护人族而死,又从死到生,以偶灵的方式继续卫护人族。
再加上,它们借由阿愚的血线生出灵智,是耗着阿愚的心血长出来的,天生就有最忠诚的灵魂。
宗婳舍不得苛责它们。
“糊涂!你被迷惑了!”
“你被它们温驯的外表蒙蔽太久了,宗婳!掌技人!”
“那些凶兽偶灵的本性在复苏,它们已经不受控了!掌技人,处死它们!”
“它们不是死物,而是新生的怪物!是要将古汉人赶尽杀绝的怪物啊!掌技人,您睁开眼睛看看!”
“……”
地面上摆放着数十具支离破碎的尸体,骨瘦如柴的小妇人趴在其中一具尸体上,声声泣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啊,他被那个偶灵撕开了心肺啊……掌技人,你不是说偶灵是保护我们的吗?为什麽?为什麽?”
声声质问里,当时尚不满二十的年轻掌技人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开口,下令召回所有散落在外的偶灵,将所有偶灵圈禁在春色城。
所有声音落幕,周遭短暂的归于寂静。
“见笑了。”宗婳的头痛好似缓解了些,她微笑着,对站在身侧的程知礼说,“那麽久远的事情了,竟也作为副本记忆的一部分被翻了出来。”
光影变换中,程知礼面上的神色模糊难辨,宗婳只听见他问:“然後呢?又发生了什麽?”
“然後?”宗婳语气轻缓,说,“偶灵成瘟,神鬼皆惧。春色城不容于世,我暴戾恣肆,任性妄为,一意孤行……终为世人唾弃。”
她说的轻描淡写,神色也平静无波,但程知礼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几句话里的惊天骇浪,忽的就想起来古早异闻《古汉传记》里草草记录的末代掌技人宗婳的事迹。
掌技人宗婳,天授帝运。
逢异兽乱世,王朝崩碎,民不存一。及师没,婳代掌偃师。年十九,携偶灵愚,逐异兽入天脊,立年号永平,虽无加冕,实以为帝。保民平疆,功出不世,暴戾恣肆,独行专断,拒谏贼贤,颠倒人伦。永平三年,偶祸灵瘟,人如粟苗。又三年,婳灭偶于春色,自戕于天火,尸骨无存。
正史全无记载,异闻寥寥百字,就掩盖了她所有功绩与血泪。
浮在周遭的那些过往之人的面孔开始变的模糊,程知礼感觉自己的心脏莫名发紧,他问:“那偶灵?”
“尽毁。”宗婳说。
程知礼问:“你很伤心吧?”
周遭的画面又开始光速闪动,只有一张张吐出恶毒咒骂的嘴巴越来越醒目。
宗婳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包容的回答了这个有些孩子气的问题:“多少有一点吧。”
她平静的听着耳边逐渐喧嚣起来的恶言,眼角还挂着些许温润的笑意,像是全然没放在心上。
但听着那一句句“罪人”丶“不伤不死的妖孽”丶“残虐弑杀的恶鬼”丶“带来恐惧的怪物”丶“罔顾人伦的畜生”的恶言,程知礼不自知的拧紧了眉,胸腔里像是堵住了一样。
只有一点伤心吗?
宗婳扫过那些写满憎恶的面庞,眼睫眨动,下一秒,周遭画面像被打碎的镜面一样崩碎开来,走廊露出原本的模样。
那些之前还在期期艾艾求她放过他们的学生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样,麻木而冷漠的跨过尸体,迅速消失在楼梯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