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弟子虽然喜欢聊些闲常,探听私隐,但多数并无坏心,聊过之后没有下文,也不会揪着不放,大家目下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勤修苦练。这个月上手在兽类与人身上练习,再修得数月,便有一次外放出宫的实践,她们会深入长安各大医馆坐诊,真正查病患疾苦,学着施医救人。
有这样的宏图在前,旁的只是枯燥琐碎的日子里的调剂而已。
长安缠绵了数日的雨势终于停息,靥星临夜烛,眉月隐轻纱。
礼用提了灯笼候在太医署外,等绪芳初珊珊迟来,口中叫唤:“娘子,教老奴好等。”
见绪芳初只是身着医袍,头戴雪青幞头,他又叫唤道:“娘子怎么还没有梳妆打扮?”
绪芳初愣愣地扶住幞头两只展角,“还要打扮?”
不是给皇帝扎针么,打扮成让他信任的医官模样不好么,还要如何打扮?
礼用忙推了她臂弯,将她往回请:“娘子还是换一身钗裙,打扮得体面一些为好,这身医官制袍切莫再穿了。”
连这也不让穿,绪芳初心怀不满,但仍依言行事,回斋内更衣,但选来选去,都是一些旧衣,没挑着“体面”的。
绪瑶琚下学之后废寝忘食地温着书,但在妹妹回到斋内之后,早已分神在她身上驻留,一晌后,她婉婉垂眸,信手拾了玉梨轻啃,含笑的目光定在书页里,却是对绪芳初道:“我箱笼里有条新裙子,府上送来的,还未穿过。”
“阿姐?”
她愣愣地回身。
绪瑶琚莞尔,“我看你那几身衣裙都旧了,也没让家里裁新的,便让人给你也做了几套,留着熬冬的,只是还没有送来,你先穿我的顶上吧!”
绪芳初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深吸口气。
梨汁在唇腔浸润漫延,手不释卷的女子缓慢地抬起乌眸,“我只是觉得那身衣裙很适合你。别担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身裙衫是仿古制式,掐腰及地,兰苕与葱倩间色,勾芙蓉碎花纹,极衬肤白的娘子,将本就肤若凝脂的绪芳初,更托出琼枝玉树、明霞光烂的华美。
她私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古怪,去给人扎针,穿得未免有点儿过于正式了。
等到穿戴好后走出,这回礼用的眼睛里晃过亮光,“这就对了,绪医官是花容月貌、桃李年华的娘子,就该丰容靓饰、红巾翠袖,哪能整日白灰青,穿得人都不精神了,看看,这稍一打扮就像那画里的神妃。”
对面的吹捧来得猝不及防,给人耳朵都糊上一层油,绪芳初没敢接话。
但等到大监给她引路,那条路愈引愈不对。
“大监,这好像不是去太极宫的路。”
前路愈来愈访幽寻胜,绪芳初不得不问。
心里甚至有些不安的预兆,前头礼用提着的宫灯一闪一闪的,似幽冥里引路的鬼火。
礼用和悦道:“没错的,医官跟老奴来便是了。”
如此又走了一段,眼前迷障散尽,终于豁然开朗,但见浦月窥檐,松泉漱枕,一腰兰砌小路前蜿蜒开玉带般的御河。
河畔芦苇不深,打理得井然有致,从那结了霜花月色的密密匝匝的芦杆间,可见一条规模不大的玲珑画舫。
画舫泊在岸边,华灯初上,灯下船影幢幢,搅碎于水影间,时有水鸟嘤鸣,叫声轻捷远去。
礼用低着头笑言:“医官,到了。”
绪芳初纳闷朝画舫走去,近前些,只见画舫内玄衣席地而坐的身影,琉璃灯将他颀长峻拔的身影映出山岳岩巍之感。
绪芳初独自踏上画舫,等她进入舱内时,已有一只小脑袋从阿耶的襟怀里探出来,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了,“阿初!阿初!”
她竟然从他奶声奶气的嗓音里听出了焦灼与渴望,只是不知渴望的是什么。
藏内设有食案,满目珍馐,但都是茶果、饮子与甜点,不消问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看了一眼她,目光顿了一下,晃过惊艳之色,但极快地便掩藏,“到朕这边来。”
绪芳初还背着医箱,讪讪然道:“陛下召臣不是要……行针的么?臣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亦非不可。”
绪芳初“嗯”一声,有求于人的时候难得没犟嘴,自己找了侧边的位置就座。
萧洛陵将一碗碧玉薄荷凉水端到她面前,“楚后主修缮的御河,是大明宫中四绝之一。此处风景尚算秀丽,比太极殿也更幽静,无人打扰。”
绪芳初尝了一口甜水,沁凉幽香,入口即化,“陛下的厨艺真是出神入化!”
“特意为爱卿做了这些。”说完不动声色地拍掉了怀里伸向那碗甜汤圆的幼崽小爪子。
气得萧念暄嘟起了嘴巴。
绪芳初受宠若惊:“特意,为臣……”
他的长指抚过腰间那条又粗又长的五色长命缕,嗓音柔和宽缓,隐含笑意:“投桃报李。爱卿还喜欢什么?”
绪芳初心里发抖,好像从太极殿上那个荒诞放纵的吻过后,某些关系悄无声息又心照不宣地发生了变化,好像由不得她不认同似的,一切已不受掌控地朝着她惶恐的方向发展了去。
绪芳初品尝着碗里的甜浆,不知不觉吃了半碗,本来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但绪芳初心事重重,她忽地看进碗底,对碗底的绿色汤圆聚精会神看了几息,亮出碗底问陛下:“陛下你看,这碗里的一枚枚汤圆,像不像一枚枚铜钱?”
萧洛陵皱眉。
绪芳初见他会不了意,她又摸了一把鬓发里的如意翠翘,脑袋凑近一些,将翠翘亮在他的眼帘之下,又问道:“陛下,臣这把翠翘,你看能不能值点钱?”
他没回答,薄唇扯了下。
绪芳初见他还不为所动,她心头有点儿急了,指了窗外御沟的一河水,“陛下你说,修建御河得花多少银子?要是用到别处,得为国朝办多少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