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看向了很远的过去。年轻时候……我上学上到四年级,成绩还行。老师说我该继续念,但家里说‘闺女家念那么多书干啥,早点干活挣工分’。后来就不念了。
她顿了顿:要说想做的……我其实喜欢唱歌。小时候在山上放羊,对着山谷唱,回声可好听了。但后来嫁人了,当媳妇了,就不能唱了——人家会说不正经。
堂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母女俩巨大的影子,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摇晃。
王蓉忽然意识到,她正在做的口述史,挖掘的不仅是事实,更是这些被压抑的、从未被认真对待的可能性——祖母想成为绣娘而不仅仅是会绣花的媳妇,母亲想继续读书、想唱歌,姐姐……姐姐想做什么?她从来没说过,也许连她自己都忘了还能想。
妈,她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母亲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你问这些,写下来,能帮谁?
又是那个根本问题。王蓉这次没有回避。
也许帮不了谁。她诚实地说,但至少,您说的话,奶奶的故事,姐姐的沉默,会被记下来。以后如果有人想了解农村女人是咋活过来的,至少有个地方能看到。
母亲没说话,只是拿起针线,继续缝补那条裤子。针尖穿过粗布,出细微的嘶啦声。缝了几针,她忽然说:
你奶奶临终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王蓉屏住呼吸。
她说:明珍啊,我这一辈子,像绣花。看着是花,其实是补丁——补生活的窟窿,补日子的破绽。
针线声停了停。
她又说:当补丁缝得好看了,也能成花。
堂屋里彻底安静了。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和煤油灯的光混在一起,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朦胧的银黄。
王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
妈,她声音沙哑,我想把奶奶这句话记下来。
记吧。母亲说,记下来,别丢了。
夜深了。母亲收起针线,吹灭煤油灯。两人在月光里各自回屋。
王蓉没有马上睡。她坐在书桌前,打开田野笔记本,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快写着:
深夜与母亲长谈。收获:三代女性命运的比较。
祖母(陈秀芝,-?):有明确手艺(刺绣),能在家庭经济中挥可见作用,但手艺被贬为不务正业,最终为生存压力所挤压。临终感悟:一辈子像绣花,其实是补丁;但补丁缝得好看了,也能成花。——这是对女性劳动的诗意解读:在修补生活中创造美。
母亲(李明珍,-):手艺让位于生存技能(做饭、农活),个人愿望(读书、唱歌)被彻底压抑。自我定位:能把一家人喂饱就是本事。愿望简单到令人心酸:想歇一天。
姐姐(王玲,-):连生存技能的价值都被贬低(有那功夫不如多干点活),彻底失语。未表达的愿望?可能已经遗忘想的能力。
研究启示:农村女性的失语不仅是话语权的缺失,更是愿望能力、想象能力、自我认知能力的萎缩。研究不仅要记录她们做什么,还要努力挖掘她们想什么——那些被压抑的、甚至自我压抑的可能性。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看向窗外。
月光下的村庄一片静谧。远处谁家的狗叫了一声,又安静下去。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研究的真正意义:不仅是记录沉默,更是尝试打捞那些沉没在沉默之海下的、未被言说甚至未被察觉的想。
那些想,可能很小,很破碎,就像祖母补丁成花的感悟,就像母亲想歇一天的愿望。但它们存在过。在沉重的现实之下,在沉默的表面之下,它们像深水里的微光,虽然微弱,但确凿地闪烁过。
而她要做的,就是潜入这片沉默的深海,去寻找那些微光,打捞上来,让它们有机会被看见,被记住。
哪怕这些微光改变不了深海本身的黑暗。
但至少,打捞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深海的敬意——对那里曾经存在过的、所有微小光芒的敬意。
王蓉合上笔记本,躺到床上。
月光如水,洒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恍惚中,仿佛看见了三个女人:
祖母在油灯下绣花,针线起落,一朵梅花在布上缓缓绽放。
母亲在山上放羊,对着山谷唱歌,歌声在群山间回荡。
姐姐……姐姐坐在溪边,静静地看着流水,手里攥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三个女人,三个时代,三种沉默。
而她,是那个试图在沉默中听见歌声,在补丁中看见花朵,在鹅卵石中读懂心事的人。
夜更深了。蛙鸣渐渐稀落,月亮移到了中天。
村庄沉睡在月光里,像一本摊开的、写满了沉默的书。
而王蓉,刚刚读懂了第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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