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婆婆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袅袅乖得很,不哭不闹。倒是小苗儿,一会儿不见你,就嘟囔着要找爹爹,方才玩累了,刚睡下没多久。”
苗青臻略一点头,只说自己出了趟远门,风尘仆仆,想先换身干净衣服。又特意嘱咐,待会儿小苗儿醒了,先别带他过来。
安婆婆连声应下,目送他转身进了屋。
房门轻轻合拢。苗青臻走到桌前,将木盒放下,掀开上面覆盖着的深色粗布。
里面躺着的,是一把通体暗沉的长弓。弓身的色泽微妙难言,并非纯粹的黑,在从窗隙透入的微弱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如同黑金属般的光泽。
旁边的箭矢,箭杆是平直的深棕色木质,中间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暗纹。
苗青臻动作很轻地抚弄着那把弓,面上温柔,就如同抚摸着一位心爱的孩子,他将弓箭放进箱子里,停下动作,静静地凝视着某个地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合上箱子推进了床底。
夜里起了点风,阎三来过一趟,送来冒着热气的荷花糕。
糕点做得极精致,外形宛如一朵朵初绽的荷,花瓣层叠,边缘透着薄脆的焦黄,内里的馅料鲜甜,咬下去能品出淡淡的、清雅的荷香,在唇齿间若有若无地萦绕。
“公子那边传话,说今日事忙,不回来了,让您别等,早点歇下。”阎三垂着眼禀报。
苗青臻闻言只淡淡应了声:“好。”
阎三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灯下的男子。
不再为生计奔波劳碌后,苗青臻的皮肤早已养回了从前的白皙,甚至更甚,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些冷玉般的光泽。
五官轮廓清晰利落,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过分的平静,那平静底下又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形成一种独特而难以言喻的气场,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当初他走投无路,当街拦下楼晟马车时,是苗青臻开口,留下了他无处可去的妹妹。
在那一刻的阎三眼里,这男人仿佛佛祖临世。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男人,为何会甘心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
而现在,他更多时候会感到一种割裂般的惊讶,如此温润平和的面容之下,竟能隐藏着那般可怕的力量。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安静品着荷花糕的男人,与那个利落张弓、箭无虚发的冰冷身影完全重合在一起。
袅袅她先天不足,又在穷苦人家里磋磨,头发稀疏泛黄,身子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当初是苗青臻开口,将她留在了这方院落里。将养了几个月,如今像是换了个人,小脸渐渐透出红润的光泽,双颊也丰腴了些,微微鼓起,像是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桃花苞。
得了苗青臻一个温和的颔首,她这才像只终于被放开的小雀儿,轻快地朝阎三跑过去。
阎三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心里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袅袅身上那件料子柔软的新衣,又轻轻抚过她依旧细软、但已有了些许光泽的头发,动作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慈爱:“最近长高了不少。要听话,知道吗?”
袅袅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待到阎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苗青臻才走过去,大手轻轻放在她发顶,声音放得低缓:“你要好好养病,把身子骨养结实。以后,你哥哥才能更好地照顾你。”
小姑娘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咬着下唇,又是重重地点头。
苗青臻很喜欢这丫头,性子安安静静,懂事得让人心疼。
苗扑扑那小魔王闹她,她也从不生气,只是抿着嘴笑。
他本来的打算是,将袅袅养得健康些就送还阎三,毕竟他看得出来,这孩子心底里终究是更渴望待在亲人身边,哪怕日子清苦。
可楼晟显然没打算放人。
他只淡淡提过一次,说如今阎三在他手下做事,他帮着照顾妹妹是理所应当。
苗青臻当时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可是”刚到嘴边,楼晟便已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头,将这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之后足有七八日,楼晟都没露过面。
直到这天,苗青臻正在内室沐浴,温热的水汽氤氲着,模糊了屏风上的画。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他下意识猛地绷紧身体,右手迅疾地探向旁边木架上搭着的衣物,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待看清逆光立着的那道熟悉身影时,周身瞬间竖起的戒备才悄然消散。
楼晟没说话,随手将沾着夜露的外袍脱下扔在一旁,径直走了进来。
两人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
苗青臻本性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平日里能省则省,也只有在和楼晟渐渐熟稔之后,话才稍微多了一些。
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带着夜露寒气的熟悉气息,低声问了一句:“你身上好香。最近……很忙吗?”
楼晟没答话,只是偏着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被水汽蒸得微红的脸上,那眼神带着点审视,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半晌,才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发沉:“我以为你早把我忘干净了。”
苗青臻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这才抬起眼,认真地看向他,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你……是生我气了,所以才一直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