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哥,我永远感受不到亲情和自由的感觉。若不是她,我永远也不知道被照顾被疼爱被牵肠挂肚···是那麽的···让你心生存在特别的意义。
一日,和猪朋狗友喝到醉醺醺才回家。她在外面等了我一个晚上。那天是我生日。她记在心里,带着蛋糕和礼物。
我哥忘了,我母亲更不会记得。我的出生是她的受难日···她骂我‘颠倒衆生,倒反天罡’,胎位怎麽都拨不正,脚先出来,还是被医生一把扯了两回才扯出来,痛地她天崩地裂,骨盆裂开。
可是第二天,我烧得厉害,她照顾我一整天。哪也没去。在我身上盖好几层棉被,焐出一身汗水。她脱了我衣服,用热毛巾擦净我的身体。晚上退了烧,她也留下来。我好了後,为我过了一个真正的生日。
我们坐飞机去迪士尼乐园,坐灰狗大巴回来,那臭气熏天的味道永生难忘,我们逃下车一路狂奔,沿途去了地上地下好几个赌场,输得精光。用我哥的卡买了一辆保时捷,一路飙回家,被交警追着跑了几百公里,他们发动直升机追逐,还上了电视,成了很多观衆的英雄。
我问她,回国以後想做什麽。她豪情万丈地说,开个武馆,专收女弟子。我笑她这不烧钱嘛,怎麽可能开的下去。她说宠物洗澡都开得下去,怎麽女子武馆不行呢?我笑她,你在这里学经济学又是为了什麽呢?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她说对这个专业好奇,想要弄明白金钱资源是如何在宏观微观方面运作的,如何进行合理配置。这个世界像个万花筒,你要去主动探索,它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是海底两万里,有八千米珠穆朗玛峰,地心也能去旅游,还能八十天环游地球,还有很多很多神秘岛屿未开辟的亚马逊森林···很有意思的,不要给自己设限。古人都能说出‘行万里路’,不要禁锢自己的范围。
我觉得她不是真的要去像个探险者,她想要告诉我,年轻有无限可能。她告诉我,她和我哥约好了,两人争取五十岁前退休,赚到足够的钱和资産,就去探索地球,直到岁月的尽头。
她知道我母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母亲一直知道她的存在,她自信满满地以为,我哥到了年龄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承担起大任,继承她的衣钵,掌管集团实业,为靠山守护资産。
我母亲曾亲自找上门来,和我哥大吵一架。我母亲的意思让她做外室,生几个孩子都行,就是不能结婚。唯一条件要和她选定的联姻对象结婚生子。以後继承他们事业的是婚生子也好,私生子也罢,她不想多管,能者上位。
我哥坚决地回应,他可以放下这里的工作,回去继承家业。她要他做什麽他都会做到,除了婚姻,他一定要自己做主。
我母亲说那个喊打喊杀的女人为你做什麽呢。亏她来自书香世家,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气质。读了那麽多数,还像个没文化的野人。
我哥哥说,在你眼里是野人,在我眼里是最珍贵的爱人。我母亲尖叫,她最珍贵,那生你养你三十年的我算什麽?她扇了他多少个巴掌,我都数不清了。
她骂,你就是个白眼狼,没良心,我为你受了你爷爷奶奶家多少冷眼,多少苦,多少记恨多少背刺,你以为你老子怎麽对我的。生了你以後,他和那些人一样,比那些人更可恨,对我受的苦不闻不问。
我哥哥说,所以你改了他的志愿,让他下乡去了。
我母亲大笑起来,说是的。
我哥说,害死他的也是你。
我母亲说,不是我。是他的狐狸精。我···不过亲眼看着他死去。那女的,我还要感谢她呢哈哈哈哈哈···
我母亲下了死命令,你回去结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她经过我时,眼神如箭,说,大学读完了,你也该回去。
我还有半年才毕业。很可能延毕。我哥没多久回去了一趟。我以为他暂时说服我母亲。他带着她和我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我是他们婚礼除神父外的唯一见证人。她把捧花抛给我,却不知道我心里幻想的新娘是她。
我们去赌场赌了几轮,赢了好几万美元回去。都是我哥哥算出来的。他见好就收,那笔‘巨款’以他们俩的名义捐到慈善机构。那是我们,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以为会一直幸福下去······
她怀孕四个月告诉她父母。她以为他们会为她会感到高兴,可是却强硬地要求分手,骂她不知廉耻,勾引有妇之夫。
不知我母亲说了什麽带了什麽人见他们,才会让早认下我哥为女婿的二老说出难听的话来。她难受到要去住院。我哥那时为了缓和与母亲的僵硬关系,代她去欧洲谈生意。
我为毕业论文忙得焦头烂额,本想找人帮忙写,她鼓励我独自完成,说相信以我的
聪明才智能写出一篇教授认可的论文。
就算不是为我,也是为了向我母亲证明我是个能成事的人,不再是她眼里的一无是处的混世魔王。
我去医院看她,医生说休息一天就可以出院。我没有呆多久回学校,打算第二天接她回家。我在图书馆里却忘时间。
我真恨我自己,为什麽我生病的时候,她能陪我足足四十八小时,而我却只留不到一小时。这是我···一辈子的悔恨,永远难以原谅我自己。”他的手捂住眼睛,我第一次看到眼泪从那双清冷寡情的眼里流出。
我猜到後续,只是没想到这麽惨烈。
四个多月,胎儿发育成型,只能引産。
“她太难受了,还留着血,她只是想去找我哥哥,一心想要见我哥。她意识模糊,行动却这麽坚定。肇事司机开得飞快,以为像平常只是撞到一只小动物,却没想到一个满身是血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躺着的会是她。一直以来都以为那个人会是我。我到现在做梦,梦见的都是我的脸,不是她的。
我哥那个···他不肯下葬,放进法医室冷藏柜,守了一个月。她父母飞了过来,一个接一个病倒,要把她带回国。我哥不肯,拿出结婚证,被他们撕烂,脸被抓破,也还是不肯。
他的身体先一步倒下,我找人把他们都带回国。他在病房里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太可怕了。就算他是我哥哥,也觉得,根本不像个人。
我母亲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在我哥面前,她不得已承认一点点错。大错在那边的护士医生不负责任,任由病人跑出医院。
她还跟医院打了一场官司。那些律师都是嗜血的讼棍,打官司赢了钱要分去百分之四十,加上税,剩下没多少,全被她父母丢下楼。”
经过三个月的修养,我哥哥看起来恢复精神了。他慢慢地进入集团,带着我开会,要我从基层做起,每天向他汇报。一年过去,集团总部的关键部门,我都以普通员工的身份工作三四个月。
他的样子回到从前。我母亲最高兴的是,他愿意接触联姻对象。我们都以为他忘了。毕竟男人,事业最重要的。而女人,即便各方面优秀的女人,对于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源源不断。
他像个孝顺的儿子,好为人师的哥哥,严厉冷酷的上司,鞠躬尽瘁的代理人,完美优秀的未婚夫,人人欣羡的女婿······那事过去三年,三年了。
他结婚当日,从集团总部大楼纵身一跃。他甚至没有对我留下只言片语。婚礼前,还是一派祥和。他尽职地扮演高兴的新郎。
他没有要我做伴郎。他说,我当过他的伴郎。
我应该有所察觉的。我那时真恨他。他甚至还没有我和她关系亲密。这一辈子,只有她走进了他的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短暂人生路上的陌路人。
我母亲也恨他,这一辈子都没原谅过他。最大的讽刺是,我成了她唯一的儿子。我和她互相憎恶。如果说,她和我哥是我存在的意义,他们都走了,我成了母亲的提线木偶。这麽多年,都没有赋予过这具躯体生命力。
只除了我女儿的诞生。我用了她名字。我母亲逼着我继续生下去,我坚决不从。随着朵儿的成长,她的那颗空心,有了我女儿的一席之地。”他突然笑了,笑得渗人,“你知道她对我说过什麽吗。你唯一的作用,就是你女儿来到这个世界。”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都有独树一帜的惨,绝不落窠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已入睡,脸上犹有泪痕。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都已成空。
我并不认为他这一晚对我交心,两人的关系会扶摇直上。前二十年来的隐秘,埋在心底太辛苦,他痛痛快快一次性全部吐出来,也许是一别两宽默契的道别。
往事都已随风而逝,不再有人和事拨动那根情弦发出悦耳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