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已是死得比死人还透,便是此时喂来西王母的不死药都嫌晚了。
但觑着摇光那淡到几近寂无的神色,文昌咽了口唾沫,默默把这些想法都咽回了肚里。
这神情他并不陌生,九百年前摇光归位时,就曾是这副神情。
那一日摇光神魂苏醒,掀开的眸子黑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沉渊,他一言不发,便提了破军,一柄寒芒荡彻鬼域,于千里之外直接取了那位魔尊云卿的首级。
自己的这位好友,在神魔战场上做了千万年的前锋,斩杀过的魑魅阴鬼多不胜数,但似乎无论杀过多少神魂,手上又沾了多少血,“杀气”两个字,都总与他扯不上边。
破军向着那些妖鬼斩下时,他向来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剑气从来厉而不戾,真如砍瓜切菜一般,砍完便就下值,下了值便就懒在院中。至于什么公仇私怨,大义苍生,于他仿佛全没一点相干。
唯独那一次。
唯独九百年前砍杀云卿的那一次。
那劈裂鬼域,盛怒盈天的一剑,要说没带着点私人恩怨,反正文昌是不信的。
但彼时的文昌想不明白,九百年前的摇光与云卿,一个在凡间历劫,一个在天上搞事,面都没机会碰上的,能结下什么私人恩怨。
当然,这事他如今也依然想不明白。
只是看着摇光这和九百年前如出一辙的寂淡神情,又看看树下那位没一点生气的小仙子,看得文昌心里头寒气直冒,不禁清了清嗓子,小心建议道:“不若还是送她回昆仑,请那里的神巫给她看看,这种神魂上的事,总是他们那边懂得多些。”
其实她神魂尽碎,气都绝了,哪里还能救转得回,总之文昌是没见过这样先例的。
他这么说,不过是怕摇光行事恣肆惯了,别一个随心,就作出强留遗体这样叫人尴尬的大动作来。
那毕竟是在昆仑山上修习的小仙子,死了,也该送还她师父座下,好生殓葬了才是。断没有长留此处的道理。
“她不会死。”摇光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倾身下去,将树下的少女轻轻捞入怀中,“只要她不想死,就不会死。”
玉横青光不减,他在那一片碧色柔光中看她冷白的小脸。
“其实她从来都是不想死的,只是有时候,她自己不知道。”
这几句话把文昌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妨碍他汗毛倒竖,心中不好的预感升起:“那她不知道的时候,你打算要怎么办?”
“我会让她知道。”
说罢便抱着人起身,径直往殿中去了。
文昌看着他颀长冷寞的背影,心中大呼完蛋,自己的预感一点没错,这人还真是要强留人家小姑娘的尸体!
脑中又不禁浮现出九百年前,摇光与那位小仙子相拥静坐在血泊里的身影,及至摇光握住破军,给了自己穿心的一剑,贯碎了他凡间肉身里的那一颗心脏。
那样的死法,该称作什么呢?
文昌曾为此去翻过司命的命簿。
武宁侯第七子慕玿,字璟明,生于咸承九年,卒于咸承二十九年,年二十,殉情而死。
殉情啊……
他那样看上去谁生谁死都事不关己的人,居然会有一天,在凡间为着个小姑娘殉情而死。
文昌呆呆看着摇光背影消失的方向,凝立半晌,心越跳越厉害,终于一个闪身,闪去了昆仑山上。
*
摇光轻轻将怀中少女放去榻上,忽然当的一声,一对玉雕的小人从璃音袖中坠出,滚落去了地上。
其中一个应声而碎,摇光垂眼去看时,只剩下一个姿容灵俏的少女,和一只玉刻的发冠完整地落入了他沉黑的眼底。
他静望半晌,没有去拾捡,就这么垂着眼站着,看了好一会,才默然转回身去,给少女颈下轻柔地垫去一个枕头。
他坐在床沿,微俯着身看她仿佛睡着了的沉静小脸,浓黑的眼睫垂下。
“所以这一次,还是为了他。”
嗓音低缓,听不出情绪,落在少女枕边的指骨却无意识地渐渐拢起,直至拢成了拳。
只是掌心捏握一下,便就松开,头又狠狠地痛了起来,神魂里某处像有人举着火钳在烧。
他盯住她紧闭的双眼:“就这么喜欢他?”
可就像过往的不知多少年里一样,少女不会给他回答。
他也无需她的回答,她是如何喜欢月宫里那位仙君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只是看不够一样地看她,直到殿外杂沓的脚步声起,男人皱了皱眉,抬手便欲挥出一个结界,可挥至半空,动作却又顿住,片刻后,长睫垂覆,手臂便也随之垂了下去。
他望着她,勾唇笑了声:“他来看你了。”
沉默一息,便起身挥开殿门,顺手挥走地上那些碎玉残片,放那些人疾步走了进来。
巫真最先冲上前去,招呼也来不及打了,二话不说,手印往灵台闭目一叩,便放自己的神识探入了璃音体内。
摇光便只是倚去殿柱站在一边,淡眼看着,不说话。
商月推着兄长的轮椅进来,玉冠银袍,远山似的一双眉眼此刻忧急地蹙了起来,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他掀眸看了摇光一眼,却并不见礼,便收回视线,快步往榻前去了。
只有轮椅上的商止向摇光轻一颔首,面上微微扯出了个抱歉又无奈的笑来。
摇光仍是看不出所谓地懒靠在那根柱子上,只是淡淡看着巫真给璃音诊问魂脉。
直至望见少女垂软在榻上的手被另一个男人握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