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钱庆娘脸上的泪痕照得晶莹。她仰起头,看向陈默的目光里,愤怒和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在那份熟悉的疏离感中,奇异地糅杂进一丝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依赖。
陈默递过来的那杯水,她没接。她的视线掠过他停顿在半空、最终落在桌沿的手,那细微的迟疑像根小刺,扎得她心口微酸,却又诡异地软化了她紧绷的神经。他说的“记不真切”,她不知该信几分,但那眉宇间深藏的疲惫与迷茫,却不似作伪。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水杯,而是抓住了他微凉的手腕。他的脉搏在她指尖下急促地跳动着,与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陈默……”她唤他,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软了下去,“我不要你记得所有事……我只要你记得这个家,记得我。”
她用力一拉,不是很大的力气,但陈默顺着那力道俯下身去。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影子,将两人笼罩其中。她投入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脸埋进他带着夜露凉意和淡淡皂角味的衣襟。
陈默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这具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原主的、对于这具温热躯体的记忆,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涌上来,试图软化他的骨骼。但他的灵魂却清醒地悬在半空,冷眼审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听到她压抑的抽噎,还有温热的泪水迅浸透他胸前的布料。他该怎么做?模仿记忆碎片里可能存在的回应?他迟疑地抬起手,手掌最终轻轻落在她的后背上,动作有些笨拙,甚至称得上生硬地拍抚着。
钱庆娘在他怀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仰起脸。泪眼朦胧中,烛光为她染上了一层柔光,湿润的眼睫像蝶翅般轻颤,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格外清亮,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脆弱和惊人的妩媚。她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地汲取着这一刻的温暖。
陈默看着她,看着这个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实则比陌生人更需要他谨慎应对的女人。理智告诉他这很危险,情感的扮演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可或许是被这深夜的寂静、被这烛光的暖意、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依恋所惑,也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在悄然作祟,他环着她的手臂,终于一点点、慢慢地收紧。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生命力的。与他独自面对的那些冰冷谜团截然不同。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两株依偎着抵御寒夜的藤蔓。影子投在墙壁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钱庆娘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满足的喟叹,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而陈默,下巴轻抵着她的顶,嗅着她间淡淡的皂角香气,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他的手臂拥抱着怀中的温暖,眼神却清醒冷静得如同囚室外冰冷的石阶。
这拥抱是慰藉,是伪装,也是他必须穿过的又一层迷雾。
烛影摇曳,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投在粉墙上,如同皮影戏里一双缱绻的偶人。钱庆娘温顺地倚在陈默怀中,鼻息间是他衣襟上清冽的皂角气,混着一丝难以忽略的、自外头带回来的夜露与尘土的凉意。
她正沉浸在这片刻的温存里,忽听得外间极轻的“吱呀”一声,是西厢那扇旧门被推开又迅合上的细响。
钱庆娘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环在陈默腰后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抵在他冰凉的令牌上。
“那令牌是青铜铸的,边缘磨得光滑,正面刻着半枚残缺的‘陈’字——是他上月在城郊破庙找到的、唯一能证明‘陈默’身份的物件。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心头微顿,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令牌的冷意刺骨,还是怀中妻子温热躯体带来的反差太过强烈。”
陈默立刻察觉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并未立刻松开她,只是拥着她的手臂稍稍卸了些力道,让她能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依旧沉静,越过她的顶,投向那扇将内室与外间隔开的棉布帘子。
院子里有极轻的脚步声,踩着青石板,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谁,正朝着厨下的方向去了。
钱庆娘轻轻从他怀里退开半步,抬手抿了抿鬓角,眼神有些闪烁,方才那股全然依赖的脆弱仿佛被这小小的插曲惊散了几分。她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低声道:“怕是…云鬟那丫头。今日轮到她守夜,许是去厨下添热水。”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解释,像是在对他说明,又像是在安抚自己。烛光下,她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但神情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几分温婉持重,只是那温婉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前年重阳家宴,云鬟替老夫人布菜时,不慎将汤汁洒在陈默袖口——换作其他丫鬟,早被陈默冷言斥退,可他那日竟只抬手拂了拂,淡淡说了句‘无妨’。就那三个字,像根细针,悄悄扎进了钱庆娘心里。此后她待云鬟依旧平和,却总在陈默去书房时,不经意朝西厢房瞥一眼,那目光里,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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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对西厢房存在的默许与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芥蒂。
陈默的目光从门帘处收回,落在钱庆娘脸上,将她那一瞬间的不自在尽收眼底。他心下了然。云鬟。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母亲生前指过来的人,安分守在厢房里,平日几乎没什么声响。
他并未多问,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一段无需在意的插曲。他伸手,重新将那杯已经温凉的水递到她面前。
“夜里风凉,喝了早些安置。”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方才那个带着审视与计算的拥抱从未生过。
钱庆娘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的,微微一颤。她垂着眼,小口啜饮着温水,心里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静湖,那圈名为“云鬟”的涟漪,层层荡开,扰乱了方才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宁谧。
而陈默的思绪,却已从这屋内微妙的情绪,跳到了更远处。西厢房的丫鬟…这府里的每一个人,是否都与他那刚刚得知的、名为“陈默”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看似平静的宅院,究竟还藏着多少他未曾看清的迷雾?
烛火再次轻轻跳跃了一下。
胡太医府的药香浓郁沉厚,却压不住云鬟心头翻涌的恐慌。老太医捻着胡须的手停下,又仔细搭了一次脉,终于缓缓道:“娘子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云鬟耳边。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指死死绞紧了绢帕,指尖冰凉。
一旁的鸳鸯先是愕然,随即看到云鬟的反应,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她强笑着谢过太医,抓了药方,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失魂落魄的云鬟带出了太医府,塞进了候在门外的青布小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狭小的空间里,只听得见云鬟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和轿夫沉闷的脚步声。
鸳鸯挨着她坐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又急又低:“我的好姐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孩子…是谁的?”
云鬟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细若蚊蚋的字:“…是…是少爷的…”
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鸳鸯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猛地沉了下去。少爷!陈默少爷!
“那…那是天大的喜事啊!”鸳鸯试图往好处想,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你是少爷房里的人,有了身子,禀明了少奶奶和少爷,说不定就能抬了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