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铅灰色的苍穹,仿佛被西山军功碑沉重的玄岩巨影压得彻底坍塌。镇国女将军府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血腥与金石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暖阁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唯有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楚明昭深陷在锦被之中,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脆弱。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角被反复擦拭,却依旧有新的、淡粉色的血丝在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后缓缓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她的生命之火,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其彻底吹熄。
林红缨跪坐榻前,冰冷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锁扣,死死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精纯的内力如同决堤前最后的涓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如荒漠的经脉。她玄铁面甲下的下颌绷紧如铁石,清晰地感受到掌心那只手脉搏的微弱与紊乱,每一次跳动都微弱得如同冰层下的水滴,间隔越来越长。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冰冷的预感,如同最坚固的冰壳,死死冻结了她的心脏。
“殿下”
赵青禾(小荷)稚嫩却异常沉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端着一碗刚刚用文火煎熬好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绕过跪地的弟子们,走到榻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参汤熬好了加了雪山老参最精华的参须”
林红缨冰冷的目光扫过药碗,微微颔。她极其小心地、用最小的动作,试图撬开楚明昭紧抿的、沾着血污的唇齿。那枯瘦的下颌紧绷着,带着一种濒死者本能的抗拒。
就在参汤碗沿即将触碰到唇瓣的刹那——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顶部的藻井,最终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艰难地聚焦在赵青禾手中的药碗上。
“不”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吐出,“备车驾”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炭火盆中跳跃的火焰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殿下?!”林红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慌,包裹着楚明昭枯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您您说什么?”
苏妙猛地转过身,冰冷的眼眸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殿下!不可!您这副身子”
“西行”楚明昭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撕裂的杂音,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死死钉在赵青禾手中的药碗上,仿佛那不是续命的参汤,而是阻碍她前行的枷锁。“去西域”
西域?!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殿下油尽灯枯,神都至西域万里之遥,风沙如刀,酷寒似铁,这副残躯如何经得起?!这哪里是求生,分明是求死!是决绝地投向那片曾埋葬了她无数袍泽、也见证了她“玄凰商卫”染血轻甲的苍茫之地!
“殿下------!”林红缨再也无法抑制,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玄铁面甲冰冷的弧度滑落,滴在楚明昭枯瘦的手背上,“求您求您喝药!西域万里黄沙,风刀如割!您您扛不住的!末将替您去!玄凰商卫”
“扶我起来!”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灵魂深处!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死死抓住林红缨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玄铁护腕之中,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此生不踏玉门关”
“死不瞑目------!!!”
嘶吼般的宣言落下,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黑,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又是一小口暗红的淤血,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沿着苍白消瘦的下颌滑落。
“殿下------!”惊呼声再起,暖阁内一片混乱的悲鸣。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死死贴着楚明昭汗湿冰冷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弱却如同野火般不肯熄灭的生命意志。许久,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拂开楚明昭额前散乱的、夹杂着灰白的乌。一个重逾千钧的字,从她颤抖的唇齿间挤出: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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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黄昏。
玉门关。
天地被无边的昏黄吞噬。狂风卷起戈壁滩上粗粝的沙尘,出鬼哭般的尖啸,疯狂地抽打着关隘斑驳的土黄色城墙。城墙之上,历经风沙侵蚀、早已褪色的残破旗帜在狂风中猎猎狂舞,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空气干燥得如同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喉管的灼痛。极目西望,是浩瀚无垠、如同凝固怒涛般的沙海,在夕阳最后一抹惨淡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金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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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极其特殊的车驾,在漫天风沙的簇拥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碾过关隘巨大的门槛,驶入了这片被风沙与死亡统治的天地。
那是一辆异常宽大、沉重的玄色马车。车壁镶嵌着厚厚的、用于抵御风沙的毡毯与皮毛,此刻覆盖着厚厚的黄沙。拉车的并非健马,而是八头体型庞大、披着特制御寒防沙皮具、口鼻喷吐着浓重白气的双峰骆驼!沉重的蹄掌踏在松软的沙地上,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噗噗”声。
车驾前方,林红缨一身玄铁重甲,外罩厚重的玄色大氅,大氅已被风沙染成土黄。她策驼当先,冰冷的玄铁面甲上凝结着沙砾,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万载寒冰的眼眸,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稳定如山。在她身后,是二十骑同样身着玄甲、如同移动堡垒般的亲卫女兵,沉默地拱卫着车驾两侧,在狂风中组成一道移动的铁壁。
车驾驶出城门甬道,彻底暴露在关外刺骨的风沙与荒凉的死寂之中。车帘厚重,垂落紧闭,隔绝了内外。然而,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却穿透了风沙的阻隔和厚重的车帘,极其霸道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嗅到这气息的守关将士心头!
巨大的悲恸与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关隘上下!所有肃立的将士,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还是初临边关的新兵,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眼中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她!真的是她!拖着这副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倒下的残躯,来到了这连飞鸟都能渴死的绝地!
车驾在距离关门约百步之遥处,缓缓停下。八头骆驼不安地喷吐着白气。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狂风卷着沙砾抽打铁甲和土墙出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声。
厚重的车帘,被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手从里面缓缓掀开一道缝隙。
狂风裹挟着沙粒,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灌入车厢!
只见楚明昭被林红缨和苏妙一左一右,极其小心地搀扶着,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车门处。她身上裹着一件厚重得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的玄色貂裘,貂裘华美,却依旧无法掩盖其下单薄如纸的身形。貂裘的前襟上,赫然洇染着大片新旧交叠、刺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渍!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蜡黄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流逝殆尽,只剩下一层勉强维持着人形的琉璃外壳。风沙扑打在她脸上,瞬间黏附在灰白的鬓角和睫毛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钝痛,让她眉心无意识地紧蹙,身体在狂风中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全靠林红缨和苏妙如同铁钳般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艰难地移动。穿透漫天狂舞的风沙,穿透关隘沉默肃立的城墙,最终,死死钉在了西方那片浩瀚无垠、如同凝固怒涛般的金色沙海之上!
当目光触及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沙海时,楚明昭深陷的眼窝猛地一震!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深入骨髓的共鸣与一种近乎灵魂离体般的恍惚,瞬间攫住了她残存的意识!
前世冰冷的河水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野狐峪咆哮的洪水鹰愁涧焚城的烈焰神武门外她呕出的鲜血演武场泥泂中搏杀的身影无数画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哀嚎、镌刻声,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冲撞、撕扯!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沉默的、埋葬了无数“玄凰商卫”姐妹的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