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黄昏,苏晚卿站在晚绣阁长安分阁的庭院中,看着莱拉教中原绣女辨识西域丝线,阿翠领着几位回鹘女子绣制新样,林桂枝则在一旁指点针法。庭院里的那株莲子已长成小荷,荷叶上的露珠折射着夕阳的余晖,正如这些来自不同地域、有着不同过往的女子,在针脚的交织中,渐渐凝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西市的风依旧热烈,驼铃依旧清脆,但如今,风中除了香料与珠宝的气息,还多了丝线的柔润与绣针的灵动。晚绣阁的绣品,成了西市最耀眼的“惊鸿”——它不仅惊艳了长安的权贵与胡商,更让世人看见,女子的力量无关地域、无关出身,只要手握一技,心怀风骨,便能在任何土地上,绣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一个月后的晚绣阁长安分阁,庭院里的莲子已亭亭出水,粉白的荷花顶着晨露,映得满院清辉。绣坊内更是热闹非凡,二十几张绣案整齐排列,一半是中原女子,一半是身着异域服饰的西域女子,她们低头捻线,银针穿梭间,胡汉纹样在绢面与锦缎上交融共生,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的清香与不同语言的轻声交流。
莱拉早已褪去初见时的生涩,她穿着改良后的中原布裙,腰间却系着西域的银饰,正用流利了许多的中原话教几位回鹘女子劈线:“这西域粗线要劈成三股,才能绣出江南花的柔润,就像胡风与汉韵,要拆解得恰到好处,才能相融。”她手中的绣绷上,一幅《葡萄双禽图》已初见雏形,西域的紫葡萄颗颗饱满,用金线勾勒得晶莹剔透,旁边的江南画眉鸟羽翼蓬松,冰蚕丝绣就的羽毛带着光泽,两种风情浑然一体。
阿翠则领着几位中原绣女,钻研起了西域的“盘金绣”。她指尖缠着金线,模仿莱拉教的技法,在红绒锦上绣出缠枝莲的轮廓,再用江南的“打籽绣”点缀花蕊,金线的硬朗与籽绣的圆润碰撞,生出别样的华丽。“以前总觉得西域纹样太张扬,如今才知,兼容之后竟这般好看。”阿翠笑着抬手,额角沁出细汗,她的绣案上,已堆了十几件待交付的绣品——有胡商定制的锦帕,有西域贵族预订的屏风,还有长安仕女追捧的扇面。
苏晚卿刚处理完与哈伦的合约,转身便见林桂枝领着一位西域老妇走进来。那老妇身着波斯织锦长袍,头戴珠冠,眼神威严,身后跟着几位捧着珠宝箱的仆从。“先生,这是波斯商人萨曼的母亲,她听闻咱们能绣胡汉合璧的纹样,特意来定制寿屏。”林桂枝轻声介绍,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弃妇,面对权贵与异域商人,也能从容应对。
萨曼夫人抬手抚过案上的绣样,目光落在一幅《胡汉同乐图》上:西域乐师弹奏琵琶,中原仕女翩翩起舞,绣品用金线绣乐师的服饰,冰蚕丝绣仕女的裙摆,针脚细密,神态生动。“我要绣一幅《福寿绵长图》,”萨曼夫人用生硬的中原话道,“要有波斯的圣树,也要有中原的仙鹤,还要绣上我的子孙们,我要让远在波斯的族人看看,长安的绣艺,能容下两个国度的念想。”
苏晚卿颔应下,刚要吩咐绣女们备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宫廷绣坊的王氏带着几位宫绣女,簇拥着一位身着宫装的嬷嬷走进来,那嬷嬷正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助手李嬷嬷。“苏绣娘,皇后娘娘听闻你这里融了胡汉绣艺,特意让老奴来看看。”李嬷嬷目光扫过满院绣女,眼神在西域女子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
王氏在一旁煽风点火:“李嬷嬷有所不知,这些西域女子来历不明,苏绣娘贸然收她们为徒,若是绣品出了差错,或是泄露了中原绣艺,可不是小事。”她这话意有所指,暗讽晚绣阁私传绣艺给异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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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拉闻言,当即放下绣绷,上前一步道:“嬷嬷,我们虽是西域人,却真心向学,也从未想过窃取绣艺。”她指着自己的绣品,“我们带来了西域的金线绣技法,与中原绣艺互通有无,这不是泄露,是共赢。”几位西域女子也纷纷附和,她们手中的绣品,既有中原的花鸟,也有西域的纹样,正是最好的证明。
苏晚卿也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却坚定:“李嬷嬷,绣艺无国界,正如人心皆向美。这些西域女子,有的是想习得一技自立,有的是想让家乡的纹样在长安绽放,她们的心意与中原女子并无二致。皇后娘娘当初恩准我开设绣坊,是为了让女子凭己立足,如今这份善意,自然也该不分地域。”
李嬷嬷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绣案前,拿起莱拉绣的《葡萄双禽图》,又翻看了林桂枝绣的《百鸟朝凤图》,许久才缓缓开口:“皇后娘娘说,绣艺的最高境界,是包容与传承。苏绣娘能做到这一点,难能可贵。”她转头瞪了王氏一眼,“以后莫要无端揣测,坏了皇后娘娘的心意。”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再多言。
临走时,李嬷嬷留下皇后赏赐的西域贡线与中原彩绒,“皇后娘娘说了,晚绣阁的绣艺,既绣风骨,也绣包容,往后宫里的胡汉合璧绣活,便都交由你这里来做。”
消息传开,西市的胡商们更是争相与晚绣阁合作,连远在洛阳的权贵都派人来定制绣品。萨曼夫人的寿屏完成那日,她带着全家前来道谢,看着绣屏上波斯圣树枝繁叶茂,中原仙鹤展翅高飞,子孙们神态各异,萨曼夫人热泪盈眶,当即拿出一箱珠宝作为酬劳,却被苏晚卿婉拒:“夫人的心意,比珠宝更珍贵。我们绣的是情谊,不是钱财。”
当晚,晚绣阁张灯结彩,中原绣女与西域绣女围坐一堂,莱拉弹起了西域的琵琶,阿翠唱起了江南的小调,林桂枝领着众人跳起了简单的胡旋舞。苏晚卿站在庭院中,望着满院欢声笑语,看着荷花在夜色中静静绽放,忽然想起了江南的烟雨,想起了沈寿先生的教诲。
一个月的时间,晚绣阁不仅在长安站稳了脚跟,更用针脚架起了一座跨越地域的桥梁。西域的金线与中原的丝线交织,不同的语言与文化碰撞,最终凝结成了最美的绣品,也成就了一群来自不同地域、却同样心怀风骨的女子。
西市的驼铃依旧在夜色中回响,晚绣阁的灯光却比以往更亮。那些握过绣针的手,无论是中原女子的纤细,还是西域女子的厚实,都紧紧相连,绣出了一幅兼容并蓄、女子自立的壮阔图景。而那池荷花,在长安的夜色中悄然绽放,正如这些女子的人生,历经风雨,终在他乡与故土的交融中,绽放出最耀眼的芳华。
麟德?元年,春日的长安城柳絮纷飞。
西市刚开市不久,已是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烤胡饼的焦香、西域香料浓烈的气味,以及牲口市传来的淡淡腥膻。来自粟特的驼队卸下成捆的彩毯和琉璃器,波斯商人操着生硬的唐话高声叫卖宝石,不远处,还有天竺僧人在街头设摊,为人诊病祈福。
在这喧闹的集市一角,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人群中央,是一个正在跳胡旋舞的姑娘。
她叫阿罗,约莫十六七岁,是酒肆“胡玉楼”的舞姬。此刻,她正立于一张小小的圆毯上,身着一袭石榴红裙,金铃束腕,足尖飞旋,裙裾如石榴花般绽放开来。她黑如瀑,眼窝深陷,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在旋转时流光溢彩,顾盼生辉。周遭的喝彩声、击掌声、琵琶和筚篥的急管繁弦,似乎都成了她舞步的伴奏。
“好!好一个胡旋女!”一个穿着青色圆领袍的年轻文士忍不住高声赞叹,他身旁的朋友也看得目不转睛。
舞毕,阿罗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向四周观众躬身行礼。酒肆的管事趁机招呼客人入内饮酒,人群渐渐散去。阿罗用袖子擦了擦汗,正准备回后院歇息,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小娘子的胡旋舞,可谓‘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当真名不虚传。”
阿罗回头,见是刚才那位青衣文士。她浅浅一笑,用带着些许异域口音的官话回道:“郎君过奖了。不过是些谋生的微末技艺。”
文士似乎对她流利的官话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我姓张,单名一个‘逸’字。观小娘子舞姿,不仅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眉宇间有一股我大唐女儿般的朗朗之气,不似寻常胡姬。”
阿罗微微一怔,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只道:“张郎君谬赞。阿罗自幼长在长安,或许沾染了些许唐风。”
就在这时,集市那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呵斥与哭喊。只见几个市署的胥吏正推搡着一个卖杂货的老胡人,他的摊子被掀翻,一些来自故乡的粗糙银器散落一地。
“今日市税未缴,还敢在此摆卖!抓去见市令!”胥吏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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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人苦苦哀求,周围虽有唐人商贩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
阿罗见状,眉头紧蹙,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张逸却轻轻拦住她,低声道:“小娘子莫急,看我的。”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走上前,对着那为的胥吏拱了拱手,朗声道:“这位公人,请了。”
那胥吏见张逸气度不凡,像是读书人,态度稍缓:“这位郎君有何见教?”
张逸从袖中取出几枚开元通宝,笑道:“这位老丈的税钱,我替他付了。些许小事,何必动气?诸位辛苦,这些钱拿去喝碗酒水。”他说话间,已将钱币塞入胥吏手中,动作流畅自然。
胥吏掂了掂手中的钱,远应缴的税额,脸上立刻多云转晴,笑道:“郎君既然出面,自然好说。收队!”说罢,便带着人呼喝着走了。
老胡人千恩万谢,张逸只是摆摆手,帮他拾起散落的货物。阿罗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对这位陌生文士多了几分敬意。
“张郎君侠义心肠,阿罗代同乡谢过了。”她轻声道。
张逸回头,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长安城海纳百川,四方来客皆为谋生,都不容易。”
夕阳的余晖开始涂抹在长安城的坊墙上,将西市的喧嚣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阿罗告辞返回胡玉楼,那抹石榴红的身影消失在店门之后。张逸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流淌着财富、梦想与人间烟火的巨大城市,心中感慨万千。
这就是麟德?年间的长安,繁华鼎盛,包罗万象。这里有最精彩的舞蹈,最醇厚的美酒,也有最势利的嘴脸和最温暖的善意。无数如阿罗一般的人,在这里挣扎,也在这里绽放。他们的悲欢离合,共同编织了大唐最绚烂的图景,而这一切,都融入了西市这寻常一日的人间烟火气之中。
张逸回到位于崇仁坊的租宅时,暮鼓刚刚敲过第一通。坊门即将关闭,街上行人步履匆匆。他的书童墨痕早已备好简单的晚膳——一碟醋芹,两个蒸饼,一碗粟米粥。
“公子今日回来得晚了些。”墨痕一边布菜一边说。
张逸净了手,在食案前坐下,眼前却还晃动着那抹石榴红的身影和那双带着异域风情却又不失灵秀的眸子。“今日在西市,看了一场胡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