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元年的三月,春意渐浓。
工学院落成的喧嚣余韵犹在,苏浅宁已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另一项关乎战后民生的要务中——北疆将士遗孤与战争孤儿的安置。
战事虽平,遗患未消。
镇北关一役,四千三百将士阵亡,背后是数千个破碎的家庭。
更有北疆各州县在战火中失去父母的孩童,数量难以精确统计。
朝廷虽已下旨抚恤,拨出专款,但具体如何落实、如何让这些孩子真正得到妥善安置,成为摆在苏浅宁面前的难题。
三月初十,苏浅宁轻车简从,只带了青黛、云舒和霜凝,前往京郊新设立的“慈幼营”。
这是朝廷临时设立的孤儿收容所,位于西山下一处废弃的皇庄,经过简单修葺,暂时安置了三百余名从北疆陆续送来的孤儿。
马车在黄土路上颠簸,苏浅宁撩开车帘,望着窗外春耕的田野,心中却沉甸甸的。
她想起北征时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年轻面孔,想起关内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战争胜利的荣耀背后,是无数个需要抚平的创伤。
慈幼营的管事是个五十余岁的退役老兵,姓周,跛着一条腿,但做事干练。见苏浅宁到来,连忙带着几个帮手迎出大门。
“卑职周大勇,参见司命夫人!”周管事抱拳行礼,姿态标准,显然是行伍出身。
“周管事不必多礼。”苏浅宁下车,环视四周。
营区用木栅栏简单围起,里面是几排修葺过的土坯房,房前空地上,数十个年纪不等的孩子正在几个妇人的看顾下玩耍。大的十来岁,帮着照看小的,小的才三四岁,懵懂地蹲在地上玩土。
孩子们衣衫虽旧,但还算整洁,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看来基本的温饱得到了保障。
“现在营中共有多少孩子?年龄分布如何?每日饮食、医疗可跟得上?”苏浅宁一边往营内走,一边询问。
周管事跟在身侧,一一禀报:“现有孩子三百一十七人,其中男孩二百零三人,女孩一百一十四人。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两岁零七个月。每日两餐,糙米粥、杂面馍管饱,三日一餐肉。营中有两位从医学院过来的医学生轮流值守,小病小伤都能处理。”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营区中央的空地。孩子们见到生人,有些怯生生地聚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衣着素雅,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
苏浅宁蹲下身,平视着一个约莫五六岁、脸蛋脏兮兮却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小女孩,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女孩往后缩了缩,躲在旁边一个稍大些的男孩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那男孩约莫八九岁,身材瘦小,但背脊挺得笔直。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棉袄,袖口挽了好几道,脸上还带着未愈的冻疮疤痕,但眼神清亮,毫无畏缩之色。
他将小女孩护在身后,直视苏浅宁,声音清脆:“她叫小丫,五岁。夫人是来给我们新衣裳的吗?”
这话问得直接,周管事脸色一变,正要呵斥,苏浅宁却摆摆手,温和道:“新衣裳会有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们?”
男孩认真想了想,摇头:“周爷爷对我们很好,阿嬷们也好。就是晚上有时候会想爹爹。”他说这话时,嘴角抿了抿,但很快又挺起胸膛,“不过我是男子汉,不能哭。”
苏浅宁心中一酸,她注意到男孩虽然瘦弱,但站姿有种天然的挺拔感,说话条理清晰,不像寻常农家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石头,九岁。”男孩顿了顿,补充道,“我爹是镇北关的兵,去年秋天没回来。”
苏浅宁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爹是英雄。你也是个小英雄,照顾妹妹们。”
这时,旁边一个妇人插话道:“夫人,石头这孩子可不一般。认字,会算数,营里大点的孩子都听他的。前几日有个孩子夜里高烧,还是他现不对劲,跑去叫的医学生。”
苏浅宁有些意外,北疆边军子弟,能识文断字的可不多。
周管事低声道:“卑职查过,石头的父亲原是边军一名百夫长,据说读过几年私塾,战前常教孩子认字算数。”
苏浅宁点点头,又问了几个孩子的情况,便让周管事带她去看营区的伙食、住宿和医疗条件。
一圈走下来,基本满意,但也现不少问题——师资匮乏,大孩子无所事事,医疗力量薄弱,只能处理常见病,更重要的是,长期集中安置并非良策,需要更个体化、更有前景的出路。
视察将结束时,苏浅宁忽然注意到,营区角落的一棵老槐树下,独自坐着一个男孩。
那孩子约莫六七岁,穿着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旧衣,但浆洗得格外干净。
他没有和别的孩子玩耍,只是安静地坐在树下,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浅宁走近些,才看清他在地上划的竟是几个工整的字——虽然笔画稚嫩,但结构端正,赫然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千字文》的开篇。
她驻足,轻声问:“你在写字?”
男孩抬起头,那一瞬间,苏浅宁心中莫名一动。
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但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竟与夜景洐有三分神似。
而抿嘴沉思的神态,又隐约让苏浅宁看到自己沉思时的影子。
男孩看到苏浅宁,并不惊慌,放下树枝,起身,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小子见过夫人。”
礼节标准,声音清朗。在这简陋的慈幼营中,显得格外突兀。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谁教你认字的?”苏浅宁连问三句。
“小子姓萧,单名一个宸字,星辰的宸。今年七岁。”男孩回答得条理分明,“认字是爹爹教的。爹爹说,男儿当识文断武,方能立世。”
“萧宸…”苏浅宁念着这个名字。“宸”这个寓意深远的字,有些特别。“你爹爹是…”
萧宸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爹爹原是北疆戍卒,读过书。娘亲生我时难产去了。去年北狄人打来,爹爹…也没回来。”他说得平静,但袖中的小手微微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