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氏却蹙紧了眉头,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父亲,此计虽妙,但儿媳听闻,安乐公主的伴读人选,玉贵妃心中恐怕早已有所属意,多是其娘家亲戚或是紧密盟友家的女孩。我们梁家此刻贸然插手,若是不成,反易得罪玉贵妃,让她觉得我们梁家是意图攀附,或是别有所图,反而给家族招来祸患。”
墨兰感受着怀中女儿微微颤抖的身躯,心疼之余,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闪着决绝的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地说:“母亲所言极是,只是……若是我们换一个说法呢?不提伴读之事,只恳请陛下恩典,让婉儿有机会与五皇子殿下多见几面,全了陛下当年那句‘戏言’,也让孩子们在适龄年纪,自己……培养培养感情?至于能否成伴读,或是将来婚事如何,全看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心意,以及孩子们自己的缘分。”
这话可谓说得极其巧妙,既给足了皇帝和玉贵妃面子,又将“政治联姻”的意图,包裹在“成全陛下旧话”和“少年人情谊”的温情外衣下,显得恭顺而念旧,同时又留足了余地,即便被拒绝,也不至于让双方难堪,更不会被视作冒犯或威胁。
梁老爷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墨兰的这个说法极为赞同,他微微颔,语气笃定:“这个说法……倒是进退有据,甚妙。可以先探探陛下的口风。陛下若真有此意,玉贵妃那边自然无话可说;陛下若无此意,或只是当年随口一言,我们也不失礼数,只当是让孩子们多了个玩伴,无伤大雅。”
一直闭目捻动佛珠的梁夫人,此刻忽然睁开了眼睛,眸中不见丝毫波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的目光没有看婉儿,反而越过众人,落到了刚才冒失站起来的梁圭锐身上,沉声道:“锐哥儿,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家学里混日子了。”
梁圭锐正低着头,琢磨着自己刚才的提议到底错在哪里,闻言一愣,茫然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祖母的意思。
梁夫人继续道:“城西皇家演武场,三皇子殿下的伴读,卫国公家的老三,每日辰时必到,练习骑射。你也去。不必刻意结交,更不许提家里的事,就老老实实地去练你的武艺。能混个脸熟,若机缘巧合能说得上几句话,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
她这是在开辟另一条隐秘的社交线。三皇子的伴读卫国公府三公子,其母正是端妃的亲妹妹,卫国公府与端妃(三皇子生母)娘家关系匪浅,是三皇子一系的核心力量。让梁圭锐以“武痴少年”的身份自然接近,同样是不带明确政治目的的交往,却能无形中在三皇子一系也留下一点印记,让这张平衡之网更加稳固。
梁老爷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补充道:“就这么办。婉儿的事,我明日便递牌子求见陛下,委婉提及。锐哥儿去武场,只许表现出鲁直尚武、胸无城府的样子,不许有任何机心外露,若是敢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梁圭锐说的,语气严厉,带着十足的威慑力。
梁昭连忙应声:“是,父亲,儿子一定亲自盯着他,绝不让他惹事。”说罢,他伸手拉住了还想说什么的儿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许再多言。
梁圭锐虽仍有些懵懂,不明白祖母为何突然让自己去练骑射,但见父亲和祖父都这般严肃,便不敢再多问,只能乖乖点头应下。
棋局,已然向更深处蔓延。而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年迈的祖父母,还是懵懂的孩童,都已成为这张巨大棋盘上,无法后退的棋子。前路漫漫,吉凶难测,唯有步步为营,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就在梁老爷和梁夫人敲定了婉儿接触五皇子(通过玉贵妃与安乐公主)、锐哥儿接触三皇子(通过演武场伴读)这两条明暗线时,一直沉静旁观的林苏(曦曦)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柔和,却像投入深潭的另一颗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了不同层面的涟漪:
“祖父,祖母,还有一处,或许我们也该留下些许痕迹。”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如洗,不含半分杂质,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邃,“四皇子那里,也不能全然当作不存在。”
梁昭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基于常理的笃定:“曦姐儿,你有所不知。四皇子母妃早年失宠,被幽居冷宫,他自小便受牵连,远离权力中心,在朝中毫无根基,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我们此刻自身难保,何必再分散精力去沾惹一个毫无希望的皇子?这不是徒增风险,自寻麻烦吗?”
林苏却轻轻摇了摇头,引用了一句她烂熟于心、此刻却恰到好处的古语:“二伯父,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她语平缓,字字清晰,“越是看似被遗忘、被压抑的人,越有可能在绝境中磨砺出坚韧心性,爆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即便不能,也可能被他人当作意想不到的棋子,在关键时刻搅乱全局。将他完全排除在视野之外,或许会留下致命的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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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让梁老爷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看向眼前这个年仅数岁的孙女,心中的赞赏与讶异交织——这孩子不仅心思缜密,竟还有这般逆势而思的远见!将“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避险策略,延伸到了连篮子都可能被人忽略的角落,这份格局,已然出了许多成年人。
一直未对四皇子表看法的锦哥儿(梁昭长子)此刻挺直了脊背,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与担当。他向前一步,语气坚定地说:“祖父,父亲,若需有人留意四皇子那边,孙儿愿往。孙儿年纪与四皇子相仿,皆喜读书,或许能以文会友,或借诗社、茶会等由头,稍作接触,既不显眼,又能打探些消息。”
他的主动请缨,让梁昭夫妇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也让梁老爷微微颔——这孩子,总算有了嫡长孙该有的模样。
然而,梁夫人却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稳地否决了他的提议:“不,锦哥儿,你不能去。”她目光锐利,一语道破关键,“你是梁家嫡长孙,是未来的侯府继承人,目标太大。你去主动接触一个失宠的皇子,太过惹眼,容易让人解读出我们梁家另有所图,甚至是在押注冷门,反而会招来太子、三皇子、五皇子三方的猜忌,之前的布局就全白费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思忖的光芒,缓缓道出另一条更隐蔽的路径:“此事,不宜用我们梁家直系的人。我娘家吴家,有个远房的表侄媳妇,论起来,与四皇子生母的娘家,算是出了五服的同族,平素偶有往来,不算亲近,但年节间的走动尚在。”
“可以让我那表侄媳妇多上点心,”梁夫人继续说道,语气中透着老谋深算,“不必刻意接近四皇子府邸,只需在日常往来中旁敲侧击,了解些四皇子的近况,比如他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府邸中是否有异常的人或事往来,身边是否多了新的幕僚或侍从。不必深交,只需留个耳目,知道那边并非一潭死水即可。”
这安排,比直接接触更加迂回隐蔽。通过姻亲的姻亲这种几乎不引人注意的远房关系,布下一个最淡的闲子,有用最好,无用也不损失什么,关键是不会留下任何梁家主动靠拢四皇子的把柄,完美避开了所有风险。
梁老爷看向妻子,目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倚重:“夫人思虑周详,事事都想得这般妥帖。又要劳你动用娘家的关系了。”
梁夫人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只有一片沉肃:“都是为了这个家,说什么劳不劳的。”她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告诫,“今日所议诸事,无论是老爷如何向陛下递话提及婉儿,锐哥儿如何去演武场接触卫国公府三公子,还是吴家媳妇那条线如何打探四皇子的消息,皆需谨慎再谨慎,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每一步,都必须及时回报我与老爷,不得擅作主张,更不得在外显露分毫!”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的心是好的,想为家里分忧,这份心意我与老爷都看在眼里。但有些风雨,你们年纪还小,肩膀还嫩,未必顶得住。记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犯错,就是立功;不添乱,就是帮忙。一切,以保全自身、不露痕迹为先!”
“是,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众人齐声应诺,语气中带着凛然的敬畏。
墨兰紧紧搂着渐渐止住哭泣的婉儿,感受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身躯,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婆婆深谋远虑的敬佩,有对家族未来的忧虑,更有一种被这巨大危机逼迫着快成长的沉重。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们这些女眷,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只守着内宅安稳度日了。
闹闹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知道好像大家都要去做一些很难、很危险的事。她下意识地挨着林苏,小手悄悄抓住了妹妹的衣袖,寻求着一丝安全感。
林苏回握住姐姐温软的小手,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夜色如墨,看不到半点星光,正如他们此刻面临的处境,前路茫茫,吉凶难测。
祖母的安排堪称老辣,这张网虽然处处薄弱,却尽可能覆盖了所有可能的方向,将风险降到了最低。接下来,就是等待,是观察,是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棋局中,小心翼翼地挪动那些微不足道、却可能至关重要的棋子。
御书房的空气里,龙涎香的沉静威严与檀香的清润缠绕交织,沉沉浮浮漫过梁柱。阳光透过高窗嵌着的明瓦,筛下一片细碎的金斑,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规整的菱形光影,随着微风拂动窗棂,光斑微微晃动,却丝毫不减殿内的肃穆。梁老爷身着石青色绣云纹的侯爵朝服,玉带束腰,花白的鬓被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更显几分苍老中的持重。他屏息垂,双臂平伸,以最标准的三叩九拜大礼俯身在地,额头轻触在微凉的金砖上,那凉意顺着肌肤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御座上那人带来的威压。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维持着叩拜的姿态,等待着那道不高却足以定人生死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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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珠落于锦缎,不高不低,听不出半分喜怒,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梁老爷心头猛地一凛——陛下果然主动提及,且一句“不成器”,已然为梁晗的事定了性。他不敢有半分迟疑,依言缓缓起身,双手拢在袖中,依旧微微躬身,脊背挺得笔直却无半分倨傲。“陛下明鉴,老臣教子无方,致使孽子梁晗耽于嬉乐,延误差事,不仅丢了梁家的颜面,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圣恩。老臣惭愧无地,今日特来请罪,任凭陛下落。”
他的声音沉痛而恳切,字字句句都顺着那封假信与官文定下的基调,将“耽于女色、玩忽职守”的罪名稳稳坐实。没有半句辩解,不提梁晗失踪的蹊跷,也不诉伪造文书的疑点,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教子无方的老臣,满心只有愧疚与自责。这份干脆利落的“认罪”,恰恰撇清了梁家可能因“受害者”身份而生的怨怼,更显对君上的绝对臣服。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梁老爷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花白的顶,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对老臣的体恤。“子嗣之事,各有缘法,卿执掌侯府多年,勤勉有加,不必为一子之过过于自责。”皇帝的语气略缓,话锋却轻轻一转,“倒是梁昭,近来在户部办差,条理清晰,办事得力,是块可塑之才。”
提及梁昭,皇帝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梁老爷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褒奖,既是安抚,也是提点,更是一种隐晦的示意——梁家若想安稳,还需仰仗靠谱的子嗣。梁老爷连忙躬身谢恩,语气愈恭谨:“陛下谬赞,犬子能为陛下分忧,是他的本分,更是陛下教导有方。”他顿了顿,仿佛内心挣扎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褪去了几分朝堂上的精明,多了些属于老人的无奈与期盼,语气也添了几分恳切:“陛下,老臣今日冒昧入宫,除了为孽子请罪,实则还有一事相求。此事源于老臣的一点私心,却也全是感念陛下多年的天恩浩荡。”
“哦?”皇帝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几分兴味,“卿且说来听听。”
“老臣膝下有一孙女,名唤梁玉涵,性子温婉柔顺,知书达理,只是生来胆小怯懦,见了生人便拘谨得说不出话来。”梁老爷斟酌着词句,语放缓,仿佛真的只是在向君上倾诉祖父对孙辈的担忧,“老臣还记得,多年前陛下曾戏言,说梁家女儿品性端方,或可配予五皇子殿下。虽是陛下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却让老臣铭记至今,只觉是天大的殊荣。这些年看着婉儿性子越怯弱,老臣心中难免忧虑,故而斗胆恳请陛下恩典——能否让婉儿这孩子,有机会时常入宫拜见玉贵妃娘娘,或是陪伴安乐公主殿下读书?”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目光低垂,姿态放得极低:“老臣不求其他名分,只求婉儿能沾染些天家贵气,学学公主殿下的开朗大方,改改那怯弱的性子。将来若是真有福气,能得见五皇子殿下金面,也不至于失仪失态,全了陛下当年那句慈爱之言,不负陛下的厚爱。”
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将政治联姻的野心,裹上了一层对君恩的感念、对孙女性格的忧虑、对天家气度的向往的外衣。不提伴读名额的明争暗斗,只说“时常拜见”“陪伴左右”,将所有的选择权与决定权都完完全全地上交陛下,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最后那句“全了陛下当年那句慈爱之言”,更是将动机归结于对君恩的念念不忘,忠心可鉴,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轻轻点动,“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清晰,也敲打在梁老爷的心上。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仿佛穿透了梁老爷恭敬垂下的眼帘,直抵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意图。梁老爷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深沉与锐利,如同久经沙场的猎手审视着猎物,让他后背微微紧,却不敢有丝毫异动,只能维持着躬身的姿态,静待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