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最佳演出(8)
回到县城之前,满逢春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去理了发,修了脸,又买了一双新鞋,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落魄。到了工人之家,却发现里面的练功房和办公室都空着,只有一群老头老太太穿红戴绿地在院子里活动,一个大音响插着两个麦克风,老人们在对唱“树上的鸟儿啊成双对,绿水青山啊带笑颜”,满逢春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随手薅了一个人打听文工团搬哪儿去了。
“搬到新县政府大楼那边去了,人家现在不叫文工团了,叫文化中心。你自己去看看吧,坐公交就能到。”
到了文化中心,满逢春犹犹豫豫了半晌,还是没鼓起勇气上楼,但他运气不错,竟然刚好遇到孟斌从外面办事回来,一眼就从背影认出了他,激动地扶着他的胳膊,“你怎麽回来了?回来也不说一声,这几年你都上哪儿去了?走了以後也不说来个电话。。。走走走,先吃饭去,边吃边说。”
这孟斌是个老实人,也不争强好胜,在团里唱老生,有戏就上,没戏就打牌,从不在乎有没有戏迷,受不受赏识,“那都是虚的,挣点儿小钱,吃点儿好饭,打打牌,遛遛弯,睡个好觉,挺好。”
多亏了他,好歹给满逢春争取到了到一个文化中心的岗位,但连合同工都不算,最多算个兼职,下乡赶场子的时候,人手不够,就让他顶档,唱上那麽几段。
“就是糊弄乡下人呗”,满逢春垂头丧气。
孟斌不同意,“可不能那麽说,乡下人也能听懂戏,也会鉴赏,爱好这事儿不分高低贵贱。”
爱好不分高低贵贱,挣回来的钱可不是这样,多就是多,少就是少,满逢春挣着这三瓜两枣的,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唯一还有点慰藉,就是当年分配的房子还是他的,起码有个容身之处,加上和孟斌住上下楼,平时也能有人说说话。
虽然大家不说,孟斌也从没提过,可是满逢春知道,他那点事估计已经传遍了,倒不是说人家给他丑脸色或者是挖苦他,就是没人再搭理他了,要知道,这可比被挖苦难受多了。
“满老师”不复存在,现在人们认识的只有“老满”,可他还没老呢,不是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不是说男人越老越吃香?怎麽到自己这里就不灵了?满逢春满腹苦闷,成天拉着个脸,看起来就更显老了,跟五十多似的。说实在的,要不是还有孟斌这麽个人,时常拉着他钓钓鱼,打打牌,上家里吃饭聊天,开解他的心结,他可能早自己把自己给憋死了。
本来日子要是硬要这样过,也能过下去,就这麽着,过了四年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孟斌积极性格的影响,满逢春也在缓慢地消解那些坏日子,试着接受命运的安排,偏偏这时候,让他在偶然间看见了于鹃的消息。
那是一条新闻,鹃美集团在全省范围内捐助了21所乡村小学,为她们重修宿舍楼,并且鹃美艺术团到其中一所进行了文艺汇演,新闻画面里,于鹃就坐在台下,和当地的小学生一起,看着台上的演出,台上正在表演的是古典舞蹈,正中心的舞蹈演员正做着优美的丶典雅的仕女动作,但满逢春一眼就看出来了,于鹃的眼神没有落在主演身上,而是看着一边伴舞的男演员,这人他也认识,是古典舞那边的一个年轻小夥,叫刘宇轩,他进监狱那会儿,这孩子才刚满二十呢。
“于鹃啊于鹃,难怪要把我踢开,原来是看上这麽年轻的小夥子了,你都五十多了,看上这二十几的男娃,你还要不要脸了!”满逢春紧皱着眉头,又想,“二十多岁就知道傍富婆,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东西,于鹃这蠢女人,恐怕是以为年轻的就单纯,可笑!可笑!”
满逢春嫉妒得牙痒痒,恨不得冲进电视里把这两人各赏一巴掌,奈何啥也做不了,只得愤愤地关了电视,去找孟斌喝酒。
孟斌开导了他一晚上,酒是赔了一杯又一杯,他却什麽也不说,只低着头喝闷酒,到了分别时,孟斌不知怎麽突然郑重地扶着他的肩膀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也许明天就死了,你老想着这个,难活哟。听老哥哥一句,过好今天,比啥都强。”
当时满逢春完全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怎麽报复于鹃,哪知第二天,孟斌真的死了。
他喝醉了,夜里呕吐物堵住了呼吸道,闷死了。
满逢春在医院里哭成了泪人,看着殡仪馆的车把孟斌拉走,追了一段路之後,他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栽倒在长满青苔的院墙下,就是在这堵墙下面,他听到了两个病人的对话:
“我太疼了,撑不住了,我也想找她们来帮帮我。”
说话的是个戴帽子的老太太,坐着轮椅,双手佝偻着,微微颤抖。
“您别这麽想”,接话的也是个戴帽子的,不过比老太太年轻些,也精神些,推着老太太缓缓地走,“好死不如赖活着。”
“活不了了”,老太太接话,“太疼了,太疼了,活着没意思了”,说着,老泪横流,年轻些的本想替她拭去眼泪,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光景,于是也跟着落下泪来,她蹲下来抚着老太太的膝头,“您可想好了?”
“是,想好了,想了两年了。你帮帮我吧,芬,就当积德,行啊?你帮帮我,把她们叫来,送我走,别再让我受折磨了。”
“那你儿子和女儿。。。。。。”
“不,不能让他们知道”,老太太顿时不哭了,“他们惦记我的退休金,不会放我走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又哭作一团。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满逢春琢磨明白了,她们口中说的“她们”,只要给钱,就能杀人。
“说完了?”陈凤翠揉揉自己的前额,“你不必说这麽多前因後果,我是收你委托办事的,不是你的心理医生。你就说,你想怎麽办就行了。”
满逢春把钱全部塞在一旁二妞的手里:“陪我一起进省城,到鹃美去,死我也要死在那儿。”
“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喝瓶农药,往里一跑,不就完事了?”
“我,我怕我自己下不了手,要是一次没死成,白受罪了。并且,我要进鹃美大楼里去,也是需要帮手的。”
陈凤翠盯着二妞手里那些钱,思考良久,点点头,“行,我保证你一次死成功。”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就一起坐上了进省城的客车,满逢春坐在司机後面的位置上,把孟斌送给他的戏服带上了,全程放在双腿上仔细搂着。
陈凤翠和二妞坐在倒数第二排,二妞没进过省城,有点雀跃,又有点紧张,她伏在陈凤翠耳边,问:“这样能行吗?该不会出什麽事吧?”
陈凤翠拍拍她的手:“没事儿,别怕。你算算,总共还差多少钱?”
二妞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加上满逢春给的这笔钱。。。。。。还差十一万多。”
陈凤翠望向窗外,脸上的表情舒展了不少:“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