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妹的眼泪越流越多:“以前在农村,哪家的老人年纪大了,都是自己找绳儿子丶药儿子,农村里的老人死了,根本不算什麽事,老人一直不死才是奇怪。我们村子里有个老太太,八十几了还没死,她儿子没办法,把她用背篓背到山上去,自生自灭。以前做姑娘时候,我还不知道是咋回事,觉得这个儿子太不是人,现在自己到这个岁数了,才知道,该死的时候就要死,否则,否则要害後代一辈子。。。。。。”
这一下子,又把大家的伤心情绪勾起来,啜泣声连成一小片。
陈凤翠立刻反问:“可那些父母早死的,不会也生病?不也会出车祸?这道理不是说不通吗?”
“那是他们平时做人做事不积德!”刘金银又叫唤起来,“再说了,也说不定是他们的先辈不积德,或者是他们不敬重先辈,先辈动了气,才作惩罚。”
方四妹随後抛出的问题,陈凤翠更是无法回答,她问:“那你又怎麽证明,孩子们受的这些苦,不是怪我吸了子孙福呢?”
陈凤翠一看,和她们根本不可能说得通,她们现在只信自己的,认定了短视频里的“真理”,靠劝是很难劝回头了。不过她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这七个人当中,有一个和她一样瘦瘦小小的老人,一直站在最远处,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没太大的动作,最多只是跟着哭泣,并没有其馀几个老人这麽激动。
陈凤翠径直走到这个人跟前,问:“大姐,您叫什麽名字?”
瘦小的老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别人,又不确定地看看自己,然後迟疑地指着自己问:“是问我吗?”
“是啊,您叫什麽名字?”
“我叫。。。。。。我叫黄英丽。”
陈凤翠走近一步,她则後退了一步。旁人不知陈凤翠要如何,停下了哭泣,戒备地观望着。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可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应该还没有七十三吧?”
“我六十九”,黄丽英的声音像蚊子。
“那你怎麽来的呢?”
黄丽英指向刘金银,“她是我小姑姑,她叫我来的。”
刘金银可就不应该了,自己要死就算了,干嘛叫上侄女?陈凤翠转头看向她。
对方有点儿心虚,“哪是我叫你来的,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这话说得今天的聚会不是相约去死,倒像是相约郊游,或者是相约打麻将。生死大事,现在像儿戏一般,陈凤翠心里堵了一团,像泡发的海带丝,湿湿滑滑地纠缠在一起。
生和死到底是轻还是重?活着的人为什麽坚持活?要死的人为什麽非要死?这其中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
“可这不是小娃娃过家家,你总要有个理由。”陈凤翠很温柔,黄丽英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太孤单了”,她的眼泪滴落下来,“老了太孤单了。”
她不想露出自己的表情,所以一边说一边走朝远处,背对衆人,面对密密的树林,像倾诉,又像交代遗言:“人老了,就没人再对你感兴趣了,因为你变成了没有用的人。家人丶亲戚,都走远了,离开这个小地方了,他们不会回来看你的。你是一个老人,你说的丶你懂的,都是过时的东西,人家和你有什麽好说的呢?”
她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什麽都不再牵挂了,什麽都是空的,假的,人只要老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又走到刘金银身边:“姑姑,我一点都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肯带我来,咱们热热闹闹地走,就不孤单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哩。我,我一个人害怕。”
这一番表白太过真诚,刘金银假意不满别过脸去,实际上在悄悄抹眼泪。陈凤翠的心也跟着一起湿润了。她明白黄丽英说的每一个字,能体会到她的所有感受,眼神也不禁恍惚起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块远离人烟的苹果地里,躺在湿冷的泥土中间,等待死亡来临。。。。。。
二妞却不这麽想,她听完这一切,只觉得荒唐。谁说老了就要死,要死也得是老天爷来收,只要还健康地活着,就是老天还不让死,既然是老天不让死,就该继续活,继续吃,继续睡。
喜欢唱戏的,就该一直唱戏;爱狗的,就该养着狗,爱着狗;爱牡丹花的,就看牡丹花丶栽牡丹花;还有想做的事的,就去做想做的事。想要爱的,就去争取爱;想付出爱的,就去给予爱。
世界上这麽多东西,不光有人,还有万物,难道万物间,就没有一件能抵挡孤独和恐惧吗?
起码还活着的每一天,就要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啊。
为什麽不管是受过教育的,还是大字不识的,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这样糊涂?为什麽这些老人要对自己如此残忍?
她最想不通的是,明明好不容易结束了之前的一切,明明新生活已经在面前,为什麽上天偏要安排陈凤翠和这帮老人相遇?为什麽要用如此手段,来动摇她开始复苏的心?难道命运真的要把陈凤翠拉向死亡那一端吗?
不,她决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