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屋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点亮,朱红的灯笼在晚风中轻摇,将纸窗映照得如同浸在暖融的血色里。
清原绫,已褪去了秃的稚气,作为朝雾的“新造”,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小袖,安静地跪坐在茶室角落。
她低眉垂目,手中稳稳托着盛满热茶的漆盘,目光却如最敏锐的雀鸟,无声地掠过席间每一位客人。
主座上端坐的是藤原家现任家主藤原公贞的兄长——藤原显忠,他正值壮年,满面红光,声若洪钟,体态也颇为富态,正与几位豪商高谈阔论,笑声震得纸门都仿佛在颤。
此人虽非家主,但作为家主的长兄,在家族中地位尊隆。
而在主座稍下、最靠近藤原显忠左侧的尊位上,坐着一位年轻人,正是藤原公贞的嫡子、藤原家未来的继承人——藤原信。
他年方二十,虽身份贵重,但此刻面对的是自己的伯父,遵循礼数,自然将主座让予长辈。饶是如此,他依旧与这喧嚣浮华的吉原夜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过于庄重的深绀色直垂,坐姿挺拔得近乎僵硬,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暖房里的青松。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酒杯光滑的瓷沿,杯中清酒却一口未沾。
当衣着艳丽、香气馥郁的游女们巧笑倩兮地靠近,为他斟酒布菜时,他白皙的耳廓瞬间漫上红霞,那红晕迅蔓延至脖颈。
眼神仓皇地垂下,盯着食案边缘,像只被投入陌生兽群的幼鹿,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不适。
“信贤侄,”藤原显忠的大嗓门忽然盖过了三味线的弦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半是亲近半是调侃的语气,将众人的目光引向这位年轻的少主。
“莫要拘谨!今日带你来,便是要你见识见识这京都极致的风雅。稍后朝雾花魁献舞,那可是京都一绝!好生看着,莫辜负了这般眼福!”
话音未落,三味线的调子陡然转急,如骤雨敲打玉盘,弦音密集而清越,预告着主角的登场。
茶室的纸门无声滑开。
朝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并未穿着惯常的浓艳打褂,而是一袭墨绿色的吴服,衣料是上等的越前绢,深沉如子夜的潭水,泛着内敛的光泽。
其上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疏朗劲挺的竹叶,烛光流转间,金线闪烁,竹影婆娑,仿佛有清冷的微风正拂过幽篁。
髻挽得比平日略低,少了几分张扬,仅簪一支造型简洁的素银竹节簪,簪头一点寒星似的珍珠,幽幽地映着她洗去浓妆后略显苍白却更显清丽出尘的面容。
眼下的淡青色在柔和的烛光下无法完全遮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倦怠的弧度,为她平添了几分疏离感。
绫注意到,在朝雾出现的瞬间,藤原信摩挲酒杯的手指猛地停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的目光,从最初的惊艳、好奇,迅转变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牢牢锁在朝雾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喧嚣的宴席仿佛在他周围褪色,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抹墨绿的身影。
朝雾莲步轻移,步入席间。她的舞姿并非吉原常见的冶艳撩人,而是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清雅与内在的孤高。
旋转时,墨绿的衣袂如深潭漾开涟漪,金线绣就的竹影随之摇曳生姿,仿佛有月光洒在竹叶上。
每一个抬手,每一个回眸,都像一幅精心构图、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卷,带着拒人千里的冷香和一种阅尽千帆后的倦怠。
藤原信看得痴了,心神完全被那舞姿攫住。
当朝雾一个优雅流畅的旋身,宽大的袖摆如流云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拂过他面前食案的边缘时,他像是被惊扰了梦境,手肘猛地一撞!
“哐当!”
他面前那只一直未曾动过的白瓷酒杯应声而倒,澄澈的酒液迅在深色的食案上蔓延开来,洇湿了他昂贵直垂的浅色袖口,留下深色的、刺眼的酒渍。
席间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藤原显忠拍着大腿,笑声最为洪亮“哈哈哈!瞧瞧我们少主!定是被花魁的仙姿妙舞摄去了魂魄!到底是年轻,这定力还需历练啊!哈哈哈!”
语气里带着长辈对晚辈失态的调侃,也夹杂着一丝对这位未来家主此刻窘态的揶揄。
藤原信瞬间从脖子红到了额头,连指尖都泛着粉色。巨大的窘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