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藤堂朔弥的语气依旧平淡,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意味,“棋道之上,贵乎本真。但求棋逢对手,一乐足矣,何分高低贵贱?”
最后一句,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挑衅的探究意味,仿佛在叩问屏风后那刻意隐藏的“本真”。
朝雾不再多言。绫感觉到屏风外,朝雾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木质,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无声而冰冷的命令。
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吸入肺腑镇压。她挪到屏风一侧专为对弈者预留的位置坐下。
依旧隔着那层缭绕的山水云雾,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轮廓,以及那只落在棋盘上的、骨节分明、透着沉稳力量感的手。
棋局开始。绫的棋艺得自幼时庭训,在清原家时便显露天赋。入吉原后,朝雾视棋道为磨砺心性、培养算计之利器,亦督促她未曾荒废。
此刻,她收敛心神,将一切杂念摒弃,谨慎落子,每一步都经过反复权衡。
藤堂朔弥的棋风果然凌厉,远她的预料。
攻势迅猛如惊雷裂空,布局深远似海渊难测,带着商场巨鳄惯有的侵略性与掌控全局的大局观,步步为营,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中盘,一个关键的布局点横亘于绫面前。按照常理,下一着稳健的“小飞”,便可巩固边角优势,局面尚可维持。
然而,一个卑微的新造侍女,岂可锋芒毕露,扫了贵客的雅兴?岂可在这等人物面前,显露出身份的棋力?
她的指尖在温润的棋笥上悬停片刻,最终,越过了那枚本应落下的棋子,拈起另一枚白子,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近乎自毁长城的愚位——一步显而易见、刻意为之的软手。
清脆的落子声,如同玉珠坠地,在凝滞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屏风外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一道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紫檀木与潇湘云雾的阻隔,精准地钉在她身上,冷静地审视着,如同鹰隼攫住猎物,要将她所有的心思与伪装彻底洞穿。
她的心跳如同脱缰野马,撞击着胸腔,手心沁出湿冷的汗,等待着可能的嗤笑、冰冷的训斥,或是不屑的推枰认负。
然而,预想的一切并未生。
短暂的沉寂后,藤堂朔弥竟出了一声极轻的低笑。
那笑声隔着屏风传来,低沉而短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似是洞若观火的了然,又似觉得……此局陡然生出的波折,颇为有趣?
“棋道贵乎本真。”他的声音平稳依旧,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刻刀,精准地剥开她试图掩饰的意图,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地敲在绫的心上,“刻意示弱,心存退让……此非谦逊,实乃对对手棋力与心智,最大的侮辱。”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落子。但并非攻击绫暴露出的那个巨大破绽,而是——干脆利落、地吃掉了自己一枚至关重要的“车”。
这石破天惊的一手,全然乎绫的预料,他竟以自断一臂为代价,瞬间盘活了另一片看似死寂的区域,攻势陡变,凌厉更胜之前。
绫彻底怔在当场,捏在指间的棋子久久无法落下。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结果——没有轻视,没有动怒,而是用更绝对的自信和更狂傲的姿态,向她宣告他所信奉的“棋道”。
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对自身实力近乎傲慢的笃定,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所有小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然而,就在这狼狈与震撼之中,一种极其微妙、近乎荒谬的被尊重感,却悄然从心底最坚硬的缝隙里滋生出来。
他并未因她卑微的身份而轻视这局棋,也并未因她的“错误”而草草结束这场对弈。
这份对“真实”的偏执,竟让她的心湖泛起一丝陌生的涟漪。
结局毫无悬念。藤堂朔弥的棋力深如渊海,即便自损一翼,其掌控力与算路也足以从容布局,最终锁定胜局。
他起身告辞,玄青的吴服下摆拂过榻榻米,动作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疏离与威仪,语气淡漠如初,与来时并无二致。
但绫却隐约捕捉到,那平淡告别的尾音里,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满意的余韵?
又或许,这只是她惊魂未定下的错觉。
侍女们鱼贯而入,收拾残局。
绫垂跪坐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心跳仍未完全平息。
当一名侍女恭敬地挪动朔弥方才坐过的蒲团时,一枚棋子从榻榻米细微的缝隙中悄然滚落,无声无息。
那不是寻常的木质或石质棋子。在昏昧摇曳的烛光下,它流转着温润内敛、却无法忽视的金色光泽,赫然是一枚“金将”。
棋子采用了繁复的金莳绘工艺精心制作,细腻的金粉描绘着象征权力的菊纹。
棋子背面,一个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藤堂商会菱形家纹,如同权力的烙印般醒目。
绫的心猛地一缩,目光飞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留意这微小的意外。
迟疑仅在一瞬——几乎是本能的驱使,她宽大的袖口如同流云般拂过榻榻米,指尖快如闪电,轻巧地将那枚棋子卷入袖中。
这是无意的遗落?
还是……别有深意的开端?
屏风上,潇湘山水的云雾依旧缭绕不散,如同她此刻的心境,被更深的迷雾笼罩,前路愈难辨。
那枚紧贴肌肤的金莳绘棋子,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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