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顿时了然,再度答应一句,重又提笔写起字来。
……
“……如何,可比上次好些了?”
元嘉接过药碗,感受着熟悉的苦涩味道,皱着眉一口饮尽。又忍着翻滚的呕意,拈起一颗果脯放进嘴里,缓了缓方才看向章辛夷。
“只好了一些,且得养着呢!”
章辛夷放下搭脉的手,又将药碗收回托盘内,一脸严肃地开口。
“不愧是做掌药的人了,瞧着是比从前有气势多了。”
元嘉看着身穿绣有忍冬花纹的掌药服制的章辛夷,忍不住打趣道。
当年,燕景璇曾想拔擢入宫不久的章辛夷为掌药,但却被元嘉多番思虑之后婉拒掉了。不想几年后,章辛夷还是自个儿坐到了这个位子上,甚至成了司药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药。
章辛夷如今豆蔻年华,眉宇间却更添三分沉稳。便连章有为,也在年前的时候,放心将替元嘉请平安脉的事情交托给了自己的女儿。
“女君惯会取笑我的!”章辛夷嗔怪一声,“辛夷有几分本事,您该是最清楚的。不过是歪打正着,叫司药大人抓做壮丁罢了。”
这也就是谦虚的话了,若章辛夷真是半分本事也无,小小年纪又如何让底下的医女信服呢?
只是──
元嘉倚在榻上,任由章辛夷在自己手上施针,“你一直想专心医道,进宫这几年也总是埋头做事更多。可掌药毕竟是一司职官,少不得要和其他人、其他事打交道……我是担心你不习惯。”
章辛夷漾起一抹浅笑,“女君不必担心。虽有琐事,却还在辛夷能应付的范围之内。且做了掌药,辛夷能够阅览的典籍也更多了,反倒能够助长医术的精进呢!”
“那便好,但若有什么不习惯的,也只管过来同我说……”
元嘉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大抵是章辛夷施针的手法太过轻柔,分明还在和人说话,她却莫名浮了困意,眼皮更不住地往下掉,昏沉间坠入梦境。
章辛夷看着元嘉倦累的脸庞,动作更是轻缓。直到将最后一根银针扎进元嘉腕部,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又默然无声地守着元嘉安睡。
恍惚间,章辛夷又想起接任掌药前杨尚食对她说过的话。
“你进宫那年,熙宁长公主便动过要提你做掌药的心思,只是被太子妃、便是如今的皇后殿下给推拒了……她说你志不在此,没必要被一个内宫官职给困住。”杨尚食搁下食单,又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水,“说实话,你那时年纪太轻,便是殿下默许、长公主拔擢,我也是没想好要怎样将你堂而皇之地置于那个位子上的。”
“辛夷如今、也远不到能做掌药的年纪,尚食大人私下问我,又是为何?”
章辛夷抿着嘴角,尚显稚嫩的脸还藏不住心事,试探与茫然交织一处,又在杨尚食面前显露无疑。
“原不该由我来操心的,只是长公主于我有恩,她又自来亲近皇后殿下……是以,便不得不由我来开这个口了。”
杨尚食笑得温柔,说的话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辛夷不明白。”
“你虽是靠着家里的保书进来的,可到底承了皇后殿下的情。入宫后,司药司上下对你颇多照拂,饶是有你乖巧伶俐的缘故,可若说与皇后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决计是不可能的……这你可认?”
杨尚食语调愈发和缓。
“……认。辛夷能有今日,多赖皇后殿下的关照。殿下虽从不在辛夷面前提起,可辛夷自己有眼睛,许多事情也是看的明白的。”
顿了顿,章辛夷又道:“尚食大人提及皇后殿下,可是需要辛夷替殿下分担什么?若是,但请大人直言。”
杨尚食眼中多出几分慈和,“好孩子,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我也不会叫你做什么为难事,只是皇后殿下要执掌后宫,必得在各处都有贴心人。如今掌药一位空缺,由你这个殿下看重的人顶上,不也合情合理?”
见章辛夷尤带谨慎,又道:“知道你以后是要出宫的,可那也是小十年以后的事了。你如今还在宫里,医术上的造诣也不低,早晚也是能升上掌药、典药的,如今不过是为着皇后殿下,提前些罢了……不必你多做什么,当好自己的差,不叫殿下为医女的事情烦心。若得空闲,再教个靠谱的徒弟出来,便是你来日离宫,也不会叫殿下身边断了可心的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章辛夷睁着滚圆的眼睛,有些僭越地打量着杨尚食的脸,似乎想窥探出眼前人有几分真意,而杨尚食也神色坦然地任由打量。
终于,章辛夷下定了决心,无意识攥捏衣裙的指尖也放松地舒展开来。她后退几步,面朝杨尚食跪伏在地,沉声道:“辛夷谢尚食大人提拔,定不负大人、长公主……还有皇后殿下的期盼!”
“好孩子,快起来。”
杨尚食没有动作,只语气温柔地叫起,“刘司药那里,我也会提前知会一声的。她自己的族妹如今就调在今上身边侍药呢,前途大好,想来也不会对你接任掌药一事有什么意见,放心吧。”
章辛夷又磕了一个头,这才顺着前者的话起身,而后再一屈膝,“多谢尚食大人为辛夷考虑。”
“旁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听说你过来时,炉子上还煨着给皇后殿下熬的药呢,快回去吧,仔细别误了给殿下当差。”
杨尚食满意地一点头,不再留人。
“是。”
……
章辛夷在脑子里胡乱想着,一会儿闪过杨尚食的脸,一会儿又闪过刘司药的脸,恍神间也会想起从前的自己,想起自己决定做医女后奔去长春馆的那个黄昏,和迎着夕阳、含笑看着自己的元嘉的脸。
她虽年轻,可也早过了不晓事的时候。宫中局势错综复杂,人与人之间更隔了十万个心眼子在说话。进宫前章有为便千叮万嘱,进宫后也着意提点了许多次,每句话都被她铭记在心。她从未想过要在司药司混出名堂,做事当差也绝不冒尖出头,一心只盼着能多学些本事,以便他日出宫治病救人……不想如今,却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与初衷截然相悖的路。
可她并不后悔。
章辛夷趴在元嘉榻边,撑着脑袋把人望着,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孺慕。
杨尚食说得没错,元嘉明里暗里帮了她许多,不管是当日对她的开解,还是她拿着保书进宫后仍担了举荐人的这重身份,她都记在心里,不敢忘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元嘉对她好,她便也想要对元嘉好……如今虽一时人微言轻,但至少能在目所能及之地,用自己的方式替元嘉稍稍分忧。
章辛夷的眼神愈发坚定起来——
作者有话说:左脑:好想跑路好想跑路好想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