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笑盈盈道。
谭思文面上有些微燥,亦是好奇,“女君怎么看出来的?”
“那日他率先站出来说话,瞧着是存有顾虑,可实则句句点到即止。纵有所问,见有人答便也偃旗息鼓,更让我接下来说的许多话都顺理成章……且难听话都叫别人说了,他自己事了拂衣去,来日任谁再想,也不会怪罪到他的身上,实在是个聪明人。”
谭思文也被这话逗得一笑,“耿侍郎古板却不至迂腐,夫人也是个通达明事理的,不嫌弃翠娘是乡野出身,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与他们有了往来。”
“那是好事呀,”元嘉笑道,“志趣相投、政见一致,这才是能结交做朋友的人哪。”
谭思文也是点头,随即又迟疑道:“那女君方才的意思,是觉得我结交的人还不够多?同朝为官的学兄倒有几个,可他们大半与我一样,还在竭力往上爬。为官之后认识的,除却耿侍郎,不是被外放到了州县,就是还在穿青袍做小官呢。便是我自己,若非有女君帮衬,又哪能这么快换成绿袍。”
“所以太慢了,谭卿,太慢了。”
元嘉摇头道。
“可是──”
“与其一个个的费心笼络,还不如让他们一开始就是我们的人。”
殿内唯闻清风穿堂,元嘉清越的嗓音便在这一片空阔中更显冷冽。
谭思文搭在杯壁的指尖陡然一顿,眼中似有震色,鸦睫颤了又颤,像是要藏住眼底几欲泄出的惊涛,少顷将握在手里许久的杯盏凑近嘴边,敛目啜饮了一口,再抬眸时已然恢复了平静,眼中亦不见任何波澜。
“所以韩侍郎他……”
谭思文欲言又止。
“这些都是经年的老臣了,又在各部要职上待了太长的时间。谭卿,只有他们下去了,其他人才有机会往上爬,你的学兄们、你的朋僚……哪怕爬上来的不是我们的人,至少也不会如他们一般,对我们想做的事情诸多厥词,但这也不要紧……”
元嘉面色如常,唇角甚至还噙着三分笑意,指尖悠悠拨弄着白瓷盏沿,说出口的话却似裹了冰霜般无情,“同,则互为帮手;异,则以他人替之。只要他们一轮一轮的更替下去,最后留下的总能是我们自己的人。”
“可他们也是多年兢业,才走到今日这位置的,我们这样、会否……”
谭思文眸中分明掠过一丝赞同,可心中俨然还有顾虑,字与字在唇齿间辗转半晌,最后说出口的,还是帮腔。
元嘉轻叹一声,带着三分了然、三分纵容,余下四分却是直截了当的点破,“谭卿,你能常怀这颗赤子之心很好,可须知朝堂上瞬息万变,你以诚笃待人,可他们却未必如此。谭卿,不要忘了,你是在和一群男人相抗,他们失去的越多,你和这世间女子能得到的也才越多……谭卿,你也得有自保的能力才是,让宣政殿里多些与你同列的人,不是坏事。”
谭思文的表情还有些纠结,元嘉今日的话显然与她过往所知所学的不同,直白而又不掺假意──她若想实现当年科考时的抱负,便不能只做个纯臣。可若不做个纯臣,她又有违师长和贤儒们的教导。
元嘉也不催促,由着谭思文自己想通这其中关窍,只朝逢春示意了一眼,前者便会意新沏了壶茶,又给元嘉续上。
前者则重新拿起了书册,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看。如此又是好一阵,谭思文才彻底褪去迷惘,眉宇间也显出几分坚毅。
只听她道:“那依女君所言,该如何叫他们让位?”
“韩通海可不是什么愣头青,知道修学舍这事早晚要办,不过是借此机会叫一些人吃点闷头亏、以补偿自己的颜面罢了。”
又道:“安置学宫、设问考校京中各家子弟,再迎中选者进宫,前后损耗最多不过两月。两月以后,他便再无理由拖延咱们的事情了,便是咱们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谭卿,你要等吗?”
元嘉笑着问道。
“不!”
既已做了决定,谭思文再开口时便不见任何犹豫,“这条路本就不好走,您更是费了许多的工夫才得来陛下之敕谕,若是今次顺了他们的意,来日再遇上同样的事情,还是会被掣肘。既如此,倒不如一次性做绝,叫他们再不能碍我们的事!”
“那便简单了,”元嘉拊掌一笑,“要把一个人扶上去很难,可要把他扯下来,却很容易。”
“这朝堂上的争斗,无非是看谁更忠君爱国、恪尽职守,若本事再出众些,仕途便也更宽广些……谭卿,你如今可是左拾遗了,本就负有谏诤之责,你只需要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奏陈今上即可。”
“……非我妄自菲薄,陛下今次提我为左拾遗,又叫我协理修造学舍的事情,并非是看中我的本事。”谭思文赧然道,“一则是有您这股东风,另则也只是为了我提出的解决之法。思文怕是人微言轻,所说并不足以为外人信。”
“你不必急着把事情捅到陛下跟前,他如今正看重学宫的事,你这一闹,保不齐会叫他败兴。”元嘉微微一笑,“谭卿,人偶尔也要学着示弱,那些自诩公正、到处锄强扶弱的人才会倒戈向你,其后自会为你摇旗呐喊。”
“……思文愚钝,还请女君教诲。”
“谭卿可知三人成虎的道理?”元嘉慢悠悠道,“在人前与韩通海争上几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痛陈他的种种无为,他那样爱脸面的人,自然会反唇相讥,倒将你贬得一文不值。人一旦气急了,说的话便有漏洞可钻了。”
“他是尸位素餐、欺上瞒下,还是悖逆不敬、颠越不恭,又或是其他更严重的罪名……谭卿,便全在你一张嘴里了。”
“……思文,受教。”
谭思文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唇角浅浅勾起一抹笑弧,眼中满是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