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第184章旧枷揭若非心中有鬼,何以惧人提起?……
已然如此局面,她先前怎会只觉得薛玉女是要为母报复呢……不,报生母之仇自然是真,可她却低估了前者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恨意。
是了,薛玉女怎么会不恨呢?
她想恨的,她要恨的,都太多了。
她恨薛实甫和薛贵太妃,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母,分明与她血脉相连,却只将她当作巩固权势的棋子,推进这暗无天日的后宫,让她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她恨薛家和坐在薛家主母位子上的曾氏,明明自己的母亲早已病故,却因害怕她在知道此事后会有荒唐之举,坏了家里这许多年的筹谋,从前许多威逼不说,如今更联手隐瞒,丝毫不在意她对生母的挂牵难舍。
她还恨薛神妃这个嫡姊,恨她为何死的那般早,若能牢牢将太子妃的位置攥在自己手里,又何以会多出一个季元嘉,再多出一个她。
可说到底,她最恨的,还是燕景祁这个皇帝!若不是他娶了薛神妃,若不是他在薛神妃死后摆出一副难舍难忘的姿态,若不是……他默许了作为妹妹的自己进宫,更透过她的脸去追缅薛神妃,又何以会出现今日之结局!
薛玉女今日舍命躺在这里,不只是因为生母之死,更是要为自己经年累月遭受的苦痛讨债。所以,与她发生争执的,才会是自家嫡母,“不慎”让她跌倒的,才会是薛贵太妃……而燕景祁,只听薛玉女方才寥寥几句话中的意思,薛神妃的死,便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男人当也在其中做了什么,或者说……放任了什么。
若非心中有鬼,何以惧人提起?
正当时,帘帐后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血气与嘲弄的讥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斥责妾身只学了……姊姊的几分模样么……”
薛玉女顿了顿,刻意拖长了调子,笑声里掺进更深的恶意,“啊……是了,皇后殿下还在这儿呢……您带皇后进来……莫不是以为有外人在场,妾身便会心存顾虑……哈哈,妾身连命都不要了……还会怕多一个人听见么?”
元嘉暗道一声不好,无论燕景祁带她进来的初衷是什么,薛玉女此言都无疑将她也拖进了这滩浑水当中。原想静观其变,但眼下这情形,若不立时表态,只怕她就要成为下一个被迁怒的对象了。
眼见男人的目光转投向她,电光火石之间,元嘉面上适时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适,而后微微侧身,抬手扯过袖角轻掩住下半张脸,仿佛被殿内残留的血腥气熏得有些经受不住。
她垂眸扫了眼与燕景祁的距离,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恰好将自己藏进圆柱投下的大半阴影之中,缓了缓,方道——
“美人当真是痛糊涂了,予会在此,只因陛下仁厚,顾念美人的身体与腹中皇嗣安危,这才命了予一同进来探视,想着也劝一劝美人……依予看,美人如今这副模样,还是即刻传太医进来看诊,莫要再说些无根据的胡话激荡心神。若因此误了自己,岂非太不值当?”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面上更是沉沉的痛心。看似在劝说薛玉女,实则是提醒燕景祁自己与他立场一致,更为要紧的……是行激将之实,暗诱薛玉女在心绪激荡之下吐露更多隐秘。
「你若真有凭据,何必逞口舌之快?有本事,便都说出来。」
元嘉看向帘帐后的薛玉女,无声道。
果然,厚重的帘帐后传来女子急促的喘息声,显然是被胡话二字戳中了痛处。她猛地呛咳起来,却仍挣扎着拔高声音,“呵……呵呵……看来陛下如今是真爱重皇后殿下了,事事倚重不说,连这等场面……也、也不舍得皇后错过半分!”
薛玉女的声音断断续续,曾经清亮的音色荡然无存,“那陛下可还记得……您当年对温穆太子妃是何姿态?您又对她说过些什么!您说……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最有资格站在您身边的人……您把整个太子府都交到她手里……要她替您看着、管着……可您还记得她的样子么……她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夜不能寐,她草木皆兵!她每日念的想的……都是如何成为您口中最无可指摘的太子妃!她积攒的名声越好,她的心里就越怕……是您将她逼成那样的,将她钉在了高台上动无可动……您害了她,也害了我!”
这一番言论,如晴天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内殿,也再清晰不过地回荡在元嘉的耳边。
她微微瞠大了眼睛,只见那帘帐忽的晃动起来,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伸了出来,死死攥住了旁侧垂落的丝绦,指尖因用力而扭曲发白,似乎是想借外物挣扎起身,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滑落回去,只带得帘帐一阵轻摇。
随即,薛玉女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将矛头转向了元嘉——
“皇后殿下,您瞧,陛下如今对您……可真是不吝指点、倾囊以待哪……”那声音里浸满了恶意,“可就是不知……您如今这般合他心意,是天生聪慧,还是……也如当年的温穆太子妃一般,被陛下用无数的寄望……给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喘了口气,声音陡然放得极轻,仿若诅咒,“皇后可要……仔细些。坐在凤座上固然风光,可忖度陛下心意,替他料理前朝那些政务却是难事……皇后小心顾此失彼,最后引火烧身,步了……温穆太子妃的后尘!”
元嘉瞳孔微缩,垂在袖下的手悄然握紧。踏进内殿至今,她第一次对薛玉女生出了恼怒之心——此话既出,无疑往她和燕景祁之间埋下了一根尖锐的刺,又将她过往所为全部蒙上了一层别有用心的阴影。
好一招祸水东引。
元嘉思绪暗转,心知此刻绝不能陷入自辩的泥沼,更不能叫燕景祁觉得自己因此生出了任何动摇。她当即从阴影下走出,径直停在男人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沉静地看向帘帐后的薛玉女,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你如今病中昏沉,这等呓语本不该计较,但既说了出来,予便也得答上一句。”
元嘉微微侧首,目光与燕景祁短暂交汇,而后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予自入太子府至今,立身行事,从未有一日更改——一切皆以陛下意志为尊,以江山社稷为重。陛下是明君,胸有丘壑,行事亦有章法,予只须恪守皇后本分,为陛下分忧解难即可,焉能被你用一‘磨’字胡乱概之?”
说着,又坦然正视着男人,姿态恭谨却不见任何卑微,“妾身是何种人,陛下当最是清楚。妾与陛下,从来都志同道合,休戚与共,陛下对则妾对,陛下错则妾错。今日既得薛美人提醒,妾也不怕再说一次,妾身对陛下……此心从未生疑,此志无有改换。”
元嘉这番话,既是向燕景祁表明自己的忠心,绝不会听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生出异心,更是在隐晦地提醒薛神妃,不必再将挑拨的心思放在他二人之间,根本是徒劳无功。
闻言,已渐复常态的燕景祁深深看了元嘉一眼,喉头微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化为一声喟叹,“皇后自来知朕,朕也……从不怀疑皇后。”
语气里虽带着感慨与肯定,但就如元嘉的话里掺了太多的假意一样,以男人的深沉心思,大抵也不是真信,只是不想再提起更多的往事了……而她,也只是需要有这个台阶罢了。
元嘉迅速将自己从这出风波中摘了出去,犹豫了下,本打算敛目收声,继续由着薛玉女向燕景祁诉说诸般不满。可就在她眼睫垂下的一刹那,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的不对劲来——燕景祁借力般搭在柱子上的手,此刻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那是男人每每竭力忍耐身体上的不适时才会泄露几分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小习惯。
这么多年,只有在头疾发作、疼痛难忍时才会如此。
元嘉的心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看来薛玉女的那些话并非全然不起作用的。字字句句,仍如淬了毒的银针般,一点点扎进了男人的心里。
思绪几度回转,元嘉眼底的最后一丝犹豫终于褪去不见,只余下再凶狠不过的果决。
她险些被眼下的局面搅昏了头脑,薛玉女今日求死,意在诛心,不论成败与否,她都可以一死了之……可自己不行。
若燕景祁毫发无损地撑过了今日,以男人自来多疑的性子,日后一旦看到自己这个目睹了他许多阴私与不堪的旁观者,怕就会想起薛玉女和她说过的话,又还能容她到几时?
更何况……
燕景祁近年来风眩症愈发严重,精神亦大不如前,这也是男人为何允了她代行朝政,而大臣们非议亦渐少的最根本原因。
今日这场面,于她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她本就抱着不纯粹的心思走了进来,焉能因几句狠话生怯后退?
元嘉再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
她才不要平息事态。
她要……再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