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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第10页)

这道士好像天生好几张面孔,对灾民是一张脸,对他们这些“如今的修士”是另一张脸,对上三皇子,竟还有一张面孔。

叶泯直觉接下来两人的谈话不会太愉快,打算拉上楚悯和谭一筠开溜。

谁料那同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殿下心系天道之缺,悲悯众生之苦,此心可感,却不可执着。”

三皇子嗤笑了一声,大概是厌烦了老道这番说辞,这样的对话兴许在两人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他随口敷衍道:“道长有何高见?天道有缺,万灵困顿,岂能坐视不理?”

同灯大概也对这头牛弹过许多次琴了,闻言也不恼,继续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运化本就非完璧之象。殿下所见之‘缺’,是道损?是道补?亦或仅是殿下心中‘应有之天道’的倒影?”[1]

一番话将楚悯三人听得直皱眉。

这同灯话里是什么意思?三皇子究竟只是对天道衰颓有个简单的认知,还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天机?

同灯这话颇有一巴掌打醒梦中人的意思,三皇子闻言,终于收起了自己虚伪的涵养,不悦道:“道长的意思是,那天路断绝、灾劫频仍、道途晦暗皆是虚幻?是我心魔?”

同灯平静地摇了摇头:“非是虚幻。缺,是‘有’。但殿下欲‘补’之念,已生‘妄’根。殿下视己身为‘唯一’可执权柄、合天道、行补天之壮举者。此念,便是‘吾丧我’中之‘吾’在作祟,是‘我相’、‘人相’炽盛。”[2]

他以讲经布道的名头瞎扯了二十来天的闲话,谭一筠本不对他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话抱有期待,今日说的那些修道之言已经算是有几分水准,现下这老道竟真讲起道来了!

三皇子冷笑了一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无此担当,何人能挽此天倾?道长欲我效仿山野隐士,坐看天地崩坏?”

叶泯感觉额角的青筋又蹦出来同自己打了个欢快的招呼。

灾后重建之时唆使他人纵火,烧毁灾民住所,还私下囤兵企图造反,这就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就是他所谓的担当?

还真开了眼了!

同灯那双总也睁不开的眼睛此时锐利无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殿下之‘担当’,在于‘法自然’,而非‘代自然’!天道之缺,若真是大道运行一环,强补之,是逆天!若非其环,则自有其弥合之机、应运之人,非‘唯殿下不可’!殿下执念于‘我’为补天者,强聚气运,争那人皇位格,此等‘有为’之举,恰如‘揠苗助长’,非但难补天缺,恐更添新伤,扰动地脉,离散人心,反成‘大妄’之源!”[3]

谭一筠眉尾一跳,怀疑那三皇子听了这话很快便要暴起伤人,不动声色地在子不语上布了个防御法阵,动了动身子,把楚悯和叶泯都往自己身后遮了些。

三皇子长这么大可能还没被谁如此直白地打过脸,顿时怒不可遏:“荒谬!天道若自有其法,何以至此?!等那虚无缥缈的‘应运之人’?苍生何辜,岂能坐以待毙!道长之言,不过是畏难苟安之辞!”

同灯见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已入‘知见障’,执着于‘补’之形,忘却了‘生’之本。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天地万物,自有其蓬勃生机与演化之道。殿下若能放下‘人皇补天’之妄念,以清净心观照,扶助万类霜天竞自由,滋养此方天地本有之生机,调和阴阳,理顺五行,此等‘无为’之功,方是顺应天道,润物无声。或有一日,水到渠成,天缺自复,何须殿下以身为薪,强填那未必能填之壑?执着于‘我’与‘我之法’,终是妄作,凶啊。”[4]

说完这番长篇大论后,兴许是清楚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复,同灯摇了摇头,自行起身离开了。

三皇子站在原地,脸色几多变幻,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看也不看楚悯三人,一拂袖,也转身离开了。

谭一筠松了口气,绷着的双肩立刻垮了下来:“还以为他最初见到我们那个神情,无人时要对我们下手了。”

叶泯忍不住往他背上掴了一巴掌:“你能不能盼点好?快走了,今日还有事要做。”

****

三人回了小院,柳卿知和章存舒都在院中,见他们回来,章存舒招呼道:“来吃点心。”

谭一筠走在最后,将子不语上记录的词句仔细看过后,才走到桌边坐下。

“今日去了这么久,那道长讲了些什么?”章存舒问道。

谭一筠把子不语托向空中,那扇面上依言浮现出墨迹来。

柳卿知和章存舒沉默着看完,一时都没吭声。

叶泯被那道士和三皇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绕得脑袋发昏,目光呆滞地吃完了一块点心才缓过神来:“三皇子难道窥见过天机?”

柳卿知神色平淡:“他自然窥见过。”

叶泯原只是随口猜测,听了柳卿知的话猛地抬头,险些把舌头咬了:“什么?”

柳卿知给他倒了一杯茶:“三皇子在天问一派中修习过一段时间。”

谭一筠本就因为同灯和三皇子交谈的话感到震撼,此刻闻言更是恍惚道:“天问?”

作为天问弟子的楚悯更是茫然地皱眉:“在我派修习?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柳卿知喝了一口茶:“皇室秘辛,自然不能随意提及,知情人大多立了誓,况且三皇子在天问修习的那段年月也不甚愉快,谈论也是徒添烦扰。”

大概是和苍韫桢相熟,章存舒对此事也有些了解,接着柳卿知的话茬往下说:“洞玄面世而制造者身死后,为了分说这法器的归属,各地惹出了不少的是非,最终由朝廷、仙盟、仙门共同商议决定,暂时寄放在天问。”

推演法器放在推演门派,合情合理。

“然而朝廷不能全然放心,三皇子与他那心眼多过马蜂窝的爹不谋而合,自荐去往天问,名为挂牌修习,实则监视督察。”章存舒拿了块点心,原本还有些正经的语气陡然一变,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先帝就是心眼太多,立了储还要给三皇子赐这么个颇具厚望的名字,明面上又什么要求都答应,惯得那小子无法无天,见到洞玄所示才会受那么大的打击。”

“什么样的名字?”楚悯问道。

章存舒用指尖引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勾画一番。

三人一齐凑上前,只见被天井上方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照,那字迹几乎有些波光粼粼。

——载明。

与苍韫桢那个看起来不蕴含任何“期待”的名字相比,确实……寄予了厚望。

“三皇子去往天问之后,一直想着再见一次洞玄,也没忘了时刻盯着天问的长老们,不让他们私下启用。”柳卿知说起这些事来如同亲历,“天问长老们自然不会干出监守自盗的事,只是不久之后,一直摆在议事堂中的洞玄自己动了。”

“除了三皇子,没人知道那时的洞玄昭示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他便主动提出要回到宫中,不再留在天问修习。”柳卿知垂下眼,“也是从那时起,仍是公主的苍韫桢过上了……不停被人设计陷害的日子。”

“三皇子从洞玄所示中看到了日后的皇位之主,动了杀心?”叶泯问道。

楚悯摇了摇头,抬手指向子不语那墨迹尚未散去的扇面:“从同灯道长所说中不难推断,三皇子执着于‘人皇补天’,觉得自己是‘应运之人’。说明洞玄所示并不仅仅是皇位归属这么简单,他一定是看到了更深更重的命运,与苍韫桢紧紧相连。”

谭一筠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洞玄也可能给出了另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叶泯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洞玄昭示,谁能‘补天’,谁就是那个‘应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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