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模样确实容易让人起恻隐之心,叶泯会忍不住出言提醒也是人之常情。
关云铮不得不跟过去,但实在不想在那干草上坐下,只好在乾坤袋里翻了翻,找出一件衣服来,尽可能平铺后垫在地上,在人蛊面前坐下了。
“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除掉方竞甫?我们和他谈过话,他心思深沉,表露出的样子与实际相去甚远,恐怕没那么好对付。”关云铮没有刻意放慢语速,也没有把词句全部替换成更好理解的话,是因为她知道她听得懂。
人蛊反应有些慢,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吃。”
叶泯头都快痛了,本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他们想不到的法子,怎么又是吃?既然她听得懂人话,难道不想摆脱这样的日子吗?
关云铮态度很好地跟着点点头:“行,那就吃。怎么做?”
眼见叶泯在一旁都快暴走了,谭一筠和楚悯连忙左一个右一个拉住他安抚,谭一筠知道他在想什么,还给他分析:“她变成这样一定经历了许多年岁,可能早就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是正常人该过的了,你不能苛求她。”
楚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谭一筠没注意到楚悯的视线,接着说道:“我们不了解蛊毒的原理,也不清楚到底能不能救她,如果费尽心力告诉她,正常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最后却给不了她这样的日子,会再一次毁了她的。”
倘若站在此处拉着叶泯的人是关云铮,此时会感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
但此刻站在此处的是楚悯,她只会默默消化一切,把所有的情绪又轻描淡写地按下去。
不远处的干草堆边,关云铮像是和人蛊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先后从地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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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蛊给出的计划很简单,应该说根本称不上计划,她只是依旧记得,那个曾经待她有几分好的第一任母蛊是如何死的,想要如法炮制,把方竞甫也这样杀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对自己摆脱方竞甫后的生活没有设想,对迷津渡之外的世界没有了解,对一切都没有期待。
关云铮不知道这次幻境的考题究竟是怎么,杀了方竞甫帮人蛊解脱后,他们又算不算是通过,也不清楚究竟能在此处待到几时,故而没有对未来轻易许下承诺,只说会帮她杀了方竞甫。
但这对人蛊来说已经足够了,她打算将自己弄伤,骗方竞甫来地牢,然后让暗处的四人出手,助她杀了母蛊。
这计划简单,但不是没有纰漏。譬如方竞甫若是并不在意她的性命,不会立刻赶来会如何;譬如方竞甫若是演技超群,之前灵气有损武艺不精都是假装,又待如何。
最重要的是,他们筹谋了这许久,自然也消失了这许久,方竞甫竟一刻也没有出现过,仿佛当真不在乎他们在岛上折腾些什么。
但四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对方竞甫的厌恶不加掩饰,但方竞甫又表现得无比在意他们的看法,就算是为了将戏演到底,他也该对他们的行踪多有关心,这才符合他的“人设”。
不远处的干草堆边,人蛊已经用药碗的碎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纵然知道她的血异于常人,对她性命的影响没那么大,不会那么快就流血而死,四人还是不太愿意往她的手腕上看,都有些不忍心。
毕竟她看上去就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但不忍心的同时,他们需得提起十二分的警惕,随时准备着面对闻讯赶来的方竞甫。
这计划实在太简陋,自从确立下来,关云铮便一直皱着眉头。
理智上来说,她知道如果要杀方竞甫,大可不必与人蛊合作,毕竟计划之中人蛊也只是起到“诱饵”的作用,最终动手的还是他们四人。
但感性上来说,她希望方竞甫是死在人蛊手上的,最好是被她的血腐蚀之后,又被她吞食,了却性命,终结母蛊的身份。
关云铮觉得诧异,她的感性竟然会有一刻比理性更为残忍。她明明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该继续的,不该被加深影响的,但感情上她竟然更愿意让人蛊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不顾人蛊想法地、迫切地,想让方竞甫尝到自己种下的孽果。
仇恨在她心间鼓噪着,但这仇恨虚无缥缈,毫无来由,因为她感受过人蛊的记忆,人蛊对方竞甫根本谈不上恨,只是单纯想把他吃掉而已。
纯粹的食欲,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
所谓的仇恨,所谓的报复,不过是关云铮一时义愤填膺,自行给此事添加的色彩。
一旦清楚地剖析了自己,直面了灵魂的不堪,冷静看待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关云铮微微松开一点眉头,却忽而想到,人蛊的记忆如此平顺无异,是否也代表了什么,更深层次的事?
还没等她想出具体的答案,暗道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快速朝地牢迫近,听上去很有几分急切。
谭一筠的阵法早已布置妥当,叶泯的符咒和楚悯的琴全都严阵以待,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主攻手”的关云铮,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们无意识忽略的问题。
——方竞甫是母蛊,母蛊可以操纵子蛊。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地在她心里一转而过,原本该在不远处干草堆上扮演受伤虚弱的人蛊骤然暴起,带着她那血流四溅的手腕向四人藏身处扑来!
记忆是第一视角,地牢之中也没有铜镜,于是直到此刻,关云铮才见到了人蛊“进食”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个脆弱天真的小姑娘好像只是一个虚影。
几人没少被各大教习先生突袭过,哪怕面对人蛊毫无预兆的暴起,也依旧快而不乱。
谭一筠迅速变换阵法,防御阵法的光倾泻而出,子不语立即脱手,回旋的扇面如同有力但无刃的刀背,将人蛊击退了数尺。
“当真是少年心气啊,年轻人。”方竞甫终于从暗道中缓步走出,显然方才急迫的脚步声全是出自假装,只为了成全他们一厢情愿的计划。
霄汉在手,关云铮盯着方竞甫那毫不掩饰得意的脸:“你会引魂术。”
方竞甫讶然回视:“这也被你发觉了?”
方才人蛊扑上来的瞬间便是背弃了承诺,右手掌心的刻印却不曾示警,这是因为人蛊的魂魄不全。
在传授关云铮刻印之时,步雁山便曾叮嘱过,刻印这一类契约性质的术法,势必要建立在双方魂魄完整的情况下,否则即使对方背誓,刻印也不会示警。
而记忆以魂魄为载体,关云铮用将隐翻阅记忆时,虽然一直没有看到某些特定的画面,但记忆的连贯性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意味着魂魄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可现如今刻印没有响应,说明人蛊的魂魄确实残缺不全,那就一定是有人对此做了手脚。能在魂魄上动手脚还不被立刻察觉的邪术……除了引魂术,关云铮想不到别的答案。
再加上……人蛊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她起先只以为是灵犀身上“蛇”的味道,此刻才恍然意识到,那里头还有引魂香的味道。只是从最开始穿越至此她便与这种味道无知无觉地共处了一段时间,早就习惯了,一时竟没能分辨出来。
她对引魂术深恶痛绝,此刻看方竞甫的嘴脸,便觉得他尤为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