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嘲讽就跟他的帽檐一样,只是他造型半永久的一部分。
我随手将地图册往身侧的沙发坐垫上一丢,再次换成大字型的坐姿。这沙发靠背的高度正适合我,把我的后颈卡在椅背上。别墅穹顶的吊灯用的是古朴的铁艺,没有选水晶吊灯,这装潢可能是黑泽的主意,我有时候觉得他应该去爱斯基摩,住在冰屋里,更有他的风格。
……这么一想,我的思维有时确实有些极端。
我望着铁艺的吊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起来:“我一开始其实没有想到,如何区别出这三个地点之间的差异。任何东西想要区别出差异,都需要一个评判的标准。但就我的目的而言,我手上拥有的可供筛选的条件,实在是太少了。”
我倏然坐起身,身躯向两人面前的那张茶几俯去,“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外援吗?他倒是为我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方向。我知道他的本意,并不是想要提示我;但也是同样的,他也出于这一个目的,半遮半掩,向我用了奇门遁甲这样一个说辞来敷衍搪塞。而非常恰好——对于他来说,不幸的——是,我对这一方面,其实了解的恐怕比他了解的要更多。”
我敲敲自己身侧那本地图册的封面:“我猜他也是出于想要对我隐瞒的目的,特地选了地图册来为我展示他的研究成果……但在此时呢,我想要先感谢一下贝尔摩德女士。是她在无意之中,阴差阳错地启发了我,让我找到这条线索。”
自然的,我在此处掩去了条子们的存在。
这种虚伪的和平,也像我这个虚伪的人一样,在此刻得到了延续。
“我当时因为找不到地图册,所以想用整张的谷〇地图给贝尔摩德展示。”我继续说道,“当我在那张大地图上分别找到这三处地点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差异,即刻浮现了出来。……我的同伴们,你们有听说过寻龙脉吗?
“这是一种在奇门遁甲之下的,寻求一种吉利的地理位置的方法。通常来说,会被称为风水的一部分,但各家的用法不一。在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我当下决定,不再需要通过贝尔摩德的反应,去分辨这三个地点之中,哪一个有问题。因为如果只是寻龙脉的话,耳濡目染之下,我非常有经验……”
我怀疑自己的笑容,变得愈发晦涩和粘稠。
鱼塚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跟这些事情有过接触……该不会是,在遇见我们之前,最开始那个过去的事吧?”
我整个人横躺在这张长沙发上,头朝着鱼塚的那侧:“唔,差不多吧。我其实挺不喜欢这个部分的:山路很难走;几天也洗不了一个澡;虫子又很多;而那时候的我又那么的小……我们最知道,小孩子有多么的无力,对吧。很多事情我都做不了,不只是行动上的,还有决定上的。”
那些来到这个世界前、曾经在我命盘里浓墨重彩的事,原来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得我自己都快用阳光,将它们晒干了。
我看见黑泽的指尖玩着他的烟盒,他似乎在忍耐着想点燃一根细烟的冲动。
黑泽:“我看你小的时候,也没少试图决定这些东西。”他的语气又是天然的讥讽,我知道,那不是针对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黑泽居然问起了另一件事:“但是你忽然有一天起,竟然不再试图决定我们的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鱼塚也是满腹心事:“是你已经不打算将我们规划在未来之中了吗?”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尽管我的道德观非常的脆弱,基本上行为是以法律为下限,在内心的程度上,它还可以更低。但我本人还是非常向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生存的。
所以如果黑泽和鱼塚他们真的想要做点什么,当时只到他们腰间的我,会刻薄地建议从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角度处理。
很显然,这种处理方法并不适用于接近于原始社会制度的……不,说是原始社会,可能还高看了研究所里的那群人。如果不是朊病毒的威慑,我真担心他们有一天的实验内容会变‘成食用同类的脏器,能否增加身体素质’。
但有一天开始,我不再尝试用我未经社会教化的、既孱弱又无系统的道德观念,去说服这两人。
我双手交叠在胸前,像在扮演某种遗体告别仪式中的遗体:“不是的。与其说是我把你们排除了我未来的规划,倒不如说是我这样规划失败过……不止一次。”我用口腔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正如你们刚刚听到的那句话,但虽然我失败了,也请不要觉得,我没有努力……你们知道的,就算脚不能用,只有手可以,我爬也会爬到你们的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番话,更挑起了黑泽想要追根究底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兴趣。他继续追问道:“所以曾经的我的死亡,是因为我输了是吗。”
鱼塚脸色苍白:“什么?!死、死亡?”
黑泽的绿眼睛从我身上移到鱼塚的脸上:“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大动干戈,要回到这么久之前呢。甚至还要为此删除记忆。自然是我们之中有人死去,而且还是以一种他无法接受的方式。”
鱼塚的第一反应便是:“是条子吗??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避开这一切吗?可以的,对吧?你就是为了这一切回来的啊!”
黑泽斥了声鱼塚:“冷静一点。”
“我!”鱼塚抽吸两下鼻子,“抱歉,我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了……”
我以为我自己会流眼泪,但真没想到我现在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微笑着的:“我知道的,我没有生你的气。实际上关于如何破局,躺在你们俩血泊里的我,真的想了很久……直到条子都赶来了,我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这种矛盾真的是不可调和的吗?我替你们做决定,强迫着你们违背自己的意愿,会不会反而是最大的错误呢?”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真是叫我汗毛竖起。我以为我们是需要彼此,但又或许只是我无形之中也被曾经留下我的那对情侣,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对家庭的观念呢?
实际上,我们更应该算是可以将后背交给彼此的同伴——对彼此的能力(无论是暴行还是对待自己的命运)都充满着信任和认可的同伴。而并非‘家人’
“哈……”黑泽缓缓闭上眼睛。也许是那双总是发着幽光的眼睛,不再像世人袒露他的真容,这笑容看上去倒有两分真切。
黑泽:“所以你这一次选择什么也不做……然后嘱咐我们,要给你留下救援的机会。”
我听见自己苦笑:“佛法不是有云,有的时候放手才是爱的真容吗?”
“……没有听过这种话。”黑泽竟然也会接我的冷笑话了。
鱼塚没被逗笑,还是愁容满面:“……你觉得这一次能成功吗?所以我和大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但无论从来多少次,我一定会找到那个解决的办法的。”至于后一个问题,我犹豫着没有回答。
黑泽没有对我的决心,发表什么泼冷水的意见或者建议,他开口问道:“所以你这么着急着想要见我们,是因为你已经找好了那三个地点中,那位先生的避难所是哪一个,然后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定,是吗。”
我坐起身,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这个嘛,好像不是诶。”我干笑着说道,“是我前些天跟関女士闲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做了一件让你们俩,会很生气的交易,所以赶紧来先道个歉,嘿嘿。”
我呲溜一下,整条人滑跪在地毯上:“那个什么,”我掏出装满红白相间药丸的小药盒,放在茶几上,“我用雪莉的那个制品,跟贝尔摩德做了一点小交易……抱歉,我明明知道你们不喜欢这些但还是下意识觉得有用,就复制出来备用了。没想到还跟贝尔摩德做上了交易。”我调换了一下事情发生的顺序。
黑泽睁开眼睛,淬着寒光的眼珠子看向我:“……是了,其实相较于我们两人,你对实验的态度并不是极端的负面。你只单纯的憎恶那些施加于你暴行的人。……既然如此,你又是为什么对那位先生怀揣着如此巨大的恨意,甚至克服你懒惰的本性,非要置他于死地先不可。”
我的大脑和肾上腺素都在呼号着警报——他一定是发现了,他们真正的死因,并不是像鱼塚的惯性思维会猜测的那样,输在了条子的手中。
黑泽动作轻缓地起身,鞋子踩在地毯上,发出音高非常低的闷响。他走到跪坐在地毯上的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低声问道:“我明白了,你之前的道歉,还有这无由来的仇恨……”
他缓缓低下身,银白的发丝扫过我的脸颊,我听见这家伙像高坐在红木桌前的法官那样,宣判了我的罪行:“是他,那位先生,教我们自相残杀了,是吗。”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数秒,耳旁是嗡鸣的响声。那响声刺痛的感觉,我以为我会因此痛得昏过去。但我没有。
我紧咬着牙关,急促地呼吸。这时真是谢天谢地——黑泽根本不是一个在乎情绪的家伙。
黑泽那相较于我和鱼塚更极端的理性和镇定的思维,在此刻发挥了他优秀的缓和作用。只听黑泽说道:“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都不是,会被他煽动的那种性格。”他就这么思索了起来,“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你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描述一遍给我。”
唉,我真的是。
见我迟迟不回话,黑泽把我从地毯上拎起,放回沙发,在端详了我的脸庞一阵后,问道:“没有流眼泪。也需要安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