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当他踏入城门,路边也依旧可见被拖行的血迹,空气中弥散不去的是尸体的腐臭味儿。
“都是大个儿的壮实小伙子,都死了,都死了啊……哎,老天爷啊……”
西宁州知府看到朝廷援兵谢知沧,双膝一软,跪在城门前,捂着脸哭泣。
道路两旁为数不多的百姓见此情状,不禁动容,一起跪倒在城门口,口中喊着什么“青天大老爷救救我们”之类的话。
西宁州知府不是别人,正是那被裴拜野小心眼记恨过一段时日的新科探花郎。
之前凤御北把此人扔在燕问澜手底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避人风头——这个“人”主要指裴拜野,后来凤御北哄好裴拜野,这位名为叶文彰的探花郎就即刻收到了走马上任西宁州的拔擢令。
此人才学品行皆佳,不仅是凤御北极看中他,就连几个凤氏一族的亲王都竞相想要为女儿聘来做上门女婿。
不过争抢太多凤御北反倒不好指婚,于是他想着先把人放到西宁州历练几年,到时有了资历再调回朝廷中央。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叶文彰上任不足半月,西疆便爆发了骇人的瘟疫,其后更是接连发生西疆叛乱,流民入城之事,新官上任的叶知府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有余。
可叶文彰眼里并没有自己,他满心满眼都是西宁州枉死的百姓。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精壮的汉子突然间倒下去。
他们中有人明明昨日还在同邻里讨论新开垦的土地多么肥沃,吹嘘他家明年的收成会有多好,说他婆娘又显怀了,这次要生个可爱的女儿……
可眨眼间,这户人间便挂上白幡。
鼓乐一起,年仅三岁的小儿依偎在哭到晕厥过去的寡母身前,咬着衣袖瑟瑟发抖,如一只误入狼群的小崽,而那名年仅二十岁左右的寡妇,肚子已经鼓鼓显怀。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或者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而这已经是仍在鸾凤控制下的州府,至于那些被西疆攻占的地方,听逃难出来的灾民描述,早已成了一副人间炼狱。
死人,不是一个或者两个,而是成片成片地死。
因为不仅瘟疫会杀人,西疆的军队也会杀人,并且是比瘟疫更加冷血的,不眨眼睛地杀人。
其虽然军队屠城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人杀人总是要有一丝畏惧的,但西疆的那帮士兵没有。
他们就像是屠夫杀猪一样,眼里没有一丝屠杀同类的畏惧,只有漠然,麻木不仁的漠然。
从他们的屠杀下逃出来的流民再谈起闻熹的军队,都说他们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柄长了双手双脚的屠刀。
况且古往今来便有不杀战俘,不屠妇孺之说,可西疆的那些畜生杀起人来,只分跑得快与不快。
跑得快的现在在他们面前诉说那些暴行,跑得慢的估计已经喝完了第三碗孟婆汤。
叶文彰收留这些被迫害至无家可归的流民本是好意,可他绝没想到,这本就是闻熹计划里的一环。
在流民救灾棚搭起来的第二日,瘟疫——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最初死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在齐心协力地隐瞒,直到开始接连死人。
三天十个,一天十个,最后到一个时辰十个,最后直到眨一下眼就能死十个。
人死得实在太多了,比肉铺一年斩杀的牲口还要多。
比从战场上刨出来的死人,还要多。
最终,死到比这城里活着的人,还要多。
若非谢知沧不舍昼夜地率兵赶来,那么闻熹不费一兵一卒便又得一座城池。
叶文彰不知道的是,在谢知沧亲身抵达西宁州之前,地支营的暗卫已经杀了上百个围在西宁州城郊的西疆探子。
只要再晚一天,他等到的就不是鸾凤的支援,而是闻熹的另一场屠城游戏。
其实谢知沧能感觉到,叶文彰已经有些疯了。
说到底,叶知府也只是一介二十来岁的白面书生,在家中时连杀鸡都不敢看一眼,如今却要直面这鲜血淋漓的真实。
“我会同你一起守住西宁城,绝不会让叛军再夺一城!更不会让闻氏狗贼再屠我鸾凤子民一人!”谢知沧握着佩剑的手迸起青筋,字字吞进血泪。
远在京都的凤御北和闻铎听到闻熹屠城的消息,只觉得他是得了失心疯。
无他,因为屠城实在不是一个脑子正常的将领能干出来的事儿。
起兵造反也好,举杯聚义也罢,说白了最终还是要夺了江山自立为王。
谋反又不是上床,就图造反成功的时候爽那一下,改朝换代也得要个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而屠城,不仅不会收服民心,反而只会招致更加激烈的反抗。
战俘和降民都是一个死字,那不是白投降了吗?战死沙场也还是死,归降受死也是死,死在战场上还能给祖宗挣个面儿呢!
可闻熹就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这点一般,入一门,便屠一城。
血聚而成河,城中三日人鸟声俱绝,唯一轮孤月高悬,也被染成血色。
“其实,我有时候总觉得,阿熹像是变了个人。”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闻铎即便不信也得信。
他可以接受闻熹大逆不道刺杀凤御北,可以接受他贼心不死起兵造反,甚至可以接受他设下毒计,意图置自己于死地……
但是他无法接受那个曾经连一只厨房待宰的兔子都要哭着救下的小弟,如今竟然会变成一个杀人屠城的恶魔!
“陛下,您说,他这样的是不是我该给他找个巫师驱驱魔什么的?”
闻铎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自嘲一笑,“也许他是被什么恶鬼夺舍了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