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沧放下裴拜野传回的书信,招呼一早守在门外的副将进来。
看到主帅双目赤红,眼圈发青,副将作为谢家的家生子,自然不免心疼,“主子,您歇歇吧,再这样下去您自己的身子会熬不住的。”
谢知沧已经整整三日未曾阖眼。
“无妨。”谢知沧捏了捏眉心,乘了属下的这份好意,转而问起自己关心的事,“燕问澜……他有消息了吗?”
相比于眼前的战事和瘟疫,燕问澜失踪一事更让谢知沧的心底钝钝地疼。
他是安西主帅,是鸾凤的指挥使,所以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关心战乱疫病,可是问到关于燕问澜的事,反而成了私事,成了家事,当着众人的面反倒不方便问出口。
副将无声摇了摇头。
燕大人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他们如何寻找,都没有发现一丝痕迹。
其实,无论是天干营还是地支营,参与找寻的暗卫心底大都已经有了一个猜测——那就是,燕问澜很可能已经死了。
在这世上,只要是人活着,就不可能不留下踪迹,更何况听当时的人说,燕大人率军誓死抵抗西疆大军时,曾身负重伤。
一个满身伤痕的主帅,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掩藏起自己的踪迹呢?
除非……他早就被人埋进了地底下。
不过这话没人会和谢知沧说。
任谁都能看出来,谢大元帅此时的一口气全凭燕大人的消息吊着,即便他们真的找到了燕问澜的尸体,也得秘密向京城问询过才有权把事实告诉谢知沧,否则必然要死死瞒着他,更何况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
得到一如往昔的答案,谢知沧眼神中的光亮暗了暗,挥手退去副将。
副将叹口气,整理好情绪继续巡视大营。
这场仗的境况极其特殊,除了敌方的探子,他们还要谨防瘟疫大规模感染,巡逻防卫的任务不可谓不艰巨,是以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卫都被排了班。
走到门口处,突然出现几人吵吵嚷嚷之声。
副将拧眉去看,原是几个粗布麻衣的村民正在同大营的门口护卫推搡。
“怎么回事?!”副将拨开人群走出来,面色不善,“你们是哪里来的人?知不知道擅闯军营可是要砍头的死罪?!”他故意把语气变得很可怕。
果不其然,原本还在你推我搡的村民都畏畏缩缩地缩了缩脖子。
“说,干什么的都是?不说就把你们都当探子抓起来严刑拷问!”副将虽是谢知沧的副将,但不知怎么的性子和燕问澜更相似,一张冷脸极为吓人。
“不不不,老爷饶命,军大爷饶命啊!”一听到要抓人,手下的兵卫也拔出一段剑身,哪里见过这个场面的村民被吓得当场跪了一地。
“我们,我们是给各位军爷送东西来的啊!”其中一个稍显年轻的人率先鼓起勇气开口。
“送东西?给谁?!”副将拧着眉头呵斥。
军中严禁与外界私相授受,被查到的轻则二十大板,重则直接杖毙。
“给,给谢大元帅。”村民异口同声。
副将:“……”
呃,好吧,先不谈军令的事儿。
“你们认识我家元帅?”副将自小养在谢府,学的都是主家的事,他可没听过谢家在西边还有什么亲眷的。
“认识!认识!”其中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激动,“那还是十三年前……”
“停!”副将满脸黑线,他觉得这老头大概是活得太久,脑子遭驴踢了,“十四年前,我家元帅还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对!对!就是孩子啊!”老人反而更加激动,“就是这个孩子啊!他可是我们武神庙里供奉的菩萨哦!”
武神庙不应该供关公吗……副将心不在焉地想。
很快,他就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中,明白了这是怎样一桩往事。
谢知沧年幼时曾随谢老将军来过一次西疆平叛,同行的还有燕问澜。
那时候西疆的边境马匪盛行,这帮人心狠手辣更甚湘州的山匪,而且因其背后有西疆王室撑腰,更是嚣张跋扈,无恶不作。
直到他们张狂到连杀三届派往边境赴任的朝廷命官,连一向只顾着自己的轮回大局,不怎么搭理外界世事的凤重山都看不下去,亲令谢老将军率军三万开赴西线边疆,扫除匪患,清算西疆王室在鸾凤所犯罪孽。
这事对于谢老将军来说并不算难办,所以他依令带上了燕问澜同行历练,又因为谢知沧拦在马前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得又多带上一个拖油瓶。
不过时相处时日越多,谢老将军就发现,自己这个整日带着太子殿下逃课爬墙的好大儿,竟然还有几分家风遗传,于带兵打仗一道颇有自己的见解。
于是,在路过一城,听闻附近几户村中有马匪时不时来祸乱时,谢老将军将那次的剿灭任务交给了燕问澜和谢知沧全权负责。
两个只比演练沙盘桌高一个头的小孩,竟然真的带着几千人马,奇迹般地成功将穷凶极恶的马匪活捉归案,自此二人在军中名声大噪,就连天干营与地支营中也再没出现过对两位少主的议论。
现在这些吵嚷着要给谢知沧送东西的村民,便是当年被他与燕问澜救下的百姓。
那一日,马匪又操着银光闪闪的刀来村中打劫。
可他们被抢了一轮又一轮,剩下的只有茅屋顶上的三两稻草,连风雨都遮蔽不住。
所有人都清楚,这帮马匪这次来根本就不为抢劫,只是为了杀人取乐。
就在锃亮的马刀落到脑上的前一刻,一杆红缨枪“当”地一声挡在马刀下,枪尖挑起,马刀被狠狠别在地上,砸出一声寒意森森的声响。
再然后就是厮杀声,呐喊声,缠斗声,以及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声……
可时至今日,老人记得最清楚的,仍旧是马刀落地的清脆响声,他不敢想象,若是劈在自己的脑袋上,该是多么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