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缢的也不少。”
“吊死在谁家门口谁家倒霉呗。难道还有人力看着村口的树?”
“野狗天天吃人肉,比猪还肥。”
“喂喂喂,我在吃胡饼,你们少说几句……”
“乱讲,我今天下午刚从北郊纵马进城,并没有传说中的死尸丶野狗丶招魂幡……”
“你不知道前两日为了筹备这上元节,洛阳动用了多少胥吏与军士驱赶流民丶清理官道吗?”
“听说死尸全部扔去北山乱葬岗。新尸体下面垫着大业八年的尸骨……”
谈论饥民的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猎奇,然後是唏嘘,最後便成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歌舞升平丶金碧辉煌的东都城内,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些真实的丶不谐调的声响。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把粟子果腹。”
“能勉强吃饱的话谁乐意来河南乞讨?”
“国家又不缺粮……”
长孙青璟垂下了头:“唉,我本该给邙阪道上那对可怜的母子放一盏河灯的,那可怜妇人临死前还呼唤着观音……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牵挂他们母子的人了?”
她懊恼地拨开人群,搜索着灯贩的身影,却是徒劳。
“我这性子真不好。”长孙青璟望着满河星辉,心情抑郁,向紧随的阿彩抱怨自己,“阿娘常说我是执竞之徒,好折人言,看来所言非虚。哪怕我刚才多买一盏灯也好……”
“娘子将帔帛给了濒死的母子,他们可算体面离开了。娘子不要再自责了。”阿彩柔声安慰长孙青璟。
如是再三,裹挟着他们的漩涡才磨磨蹭蹭地为坊正丶街使丶候长丶逻卒丶骑卒丶步卒们让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这些抓捕偷含嘉仓粮食逃犯的大小官吏才得以脱身。
与坊正同行的瘦弱男子盯着长孙青璟主仆五人端详了须臾,令人十分不适。这人看着不像兵士长相,也许更像是某位目击证人。
长孙青璟几乎要斥责他无礼时,步卒便将欲言又止的奇怪证人拖走了。
“哇,快看!”鼎沸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叫声。
长孙青璟朝向年轻的士人游女翘首雀跃的方向,朱雀街整肃的灯轮巨树突然同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血的丶碧绿似玉的火焰率先喷薄而入云霄,接着,靛蓝丶鹅黄丶绛紫的火焰次第绽放,将整片天空染成了流动的彩绸,与金色的通济渠交相辉映。
“愿消三障,长乐太平。”
“与君同醉,安乐升平。”
“岁首吉庆,百疾不侵。”
男女老少,情侣夫妇,熟人生人,都在这个上元之夜互致祝福。
时近中宵,火焰与烟雾悉数散尽,空中的彤云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不是温柔的绯红的熹微,不是朝霞光焰万丈的金红,而是莫可名状的滞涩的丶凝固的暗红,如同被恶狠狠地撕去了一层皮後留下的血淋淋的筋骨。
李世民默然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紫微宫里也见过这样的血色。就在九洲池的上空,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晚我身心俱疲。”
天空与朱雀街的楼阁那并不平整的交接处就像被撕裂的口子,里面渗出暗黄色的脓浆,带着血丝,慢慢扩散丶包裹起目之所及的每一道城垣,每一座楼阁。脓液流经之处,星星便次第熄灭了。
长孙青璟不敢擡头仰望了,她害怕那漫天的腐肉与脓液会压到她的头顶;她也不敢低头,因为在这天光下浸润久了,有时会看到滴血的裙摆;她只敢望着李世民那张依旧清朗无翳的脸。
那个属于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圣王时代的洛阳,那个带着竹简的芬芳丶青铜的古拙丶玉琮光华的洛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坍塌了。
他们只想逃离。逃离烈火焚烧或脓浆迸溅的洛阳的天空。
“我们回去吧。”长孙青璟对李世民说道,“我还要给无忌写信。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吐不快。”
洛阳,是天枢在中夏的投影,是熔化的血髓珊瑚,是燃烧的朱红绸缎,是灯轮枝头盛放又暗淡的焰光,是温泉中涌起又破灭的气泡,是华美衣饰掩盖下腐烂流脓的血肉,是葱茏中夭折的喧嚣。
作者有话说:悲喜两条线并行
没法好好谈恋爱啊
下一章去乡下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