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越和青染齐齐上前,护在了封衍身旁,手握剑柄,面容整肃,严阵以待。
封衍随意将桌上的长折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皇叔莫不是老了,不识字了,由你管家和府邸的人供述出来的罪行,桩桩件件记录在案,经刑部审查,确为实情。远的不说,就拿这几年的来谈。三年前你强抢千亩民田,让平头百姓求告无门,后来又将受你胁迫的三十个佃农殴打致死。”
定王被人死死压住,听到这话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事,不过死了几个贱民。藩王受百姓供奉,朝廷恩养,是祖祖辈辈的规矩。”
一颗珠子破空而出,定王话音未落便被这一颗钢珠弹中了膝盖,骨骼嘎擦一声响,他便狼狈地跪倒在地。
封衍面无表情,“皇叔执意这样想,那封衍无话可说,若来日下了阴曹地府,莫恨怨鬼缠身。”
定王直不起身来,但还是拼命仰起头来,眼神阴狠毒辣,又呸了两声,讥讽道:“中州之地半入藩府,腴田膏土尽是王庄。若论罄竹难书,十恶不赦,还轮不到本王吧。河南雍王的恶名传遍大江南北,掘民田挖民坟,杀人如麻,肆意羞辱封疆大吏,河南饥荒如此,而他所费银两一日何止万两。”
“不就是因为他有两度从龙之功,是陛下的亲胞弟吗?封衍你若真的正大光明,为何不去查抄他的家财,将他关入宗人府让三司会审。”
“呸!你不敢对不对?封衍你个狗杂碎,不过就是封恒的一条狗,他何时将你当做亲生的?他待江扶舟都好过你万倍。真是可笑,一朝废太子,甘愿当奴做狗,摇尾乞怜。我若是你,早就反了天了。当年再度他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戮太子一党……”
封衍此时再次弹出一颗钢珠,此次直接弹中定王的咽喉,让他的脸色乍然青红交杂。
定王倒地紧紧捏住脖颈,口舌死咬出鲜血来,他几欲癫狂,嘶哑的语调拼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妖邪鬼怪缠身,“封衍,杀戮无数,残害宗亲,你会遭天谴的……”
宗人府的人快速上前将痛不欲生的定王禁锢住,生怕眼前这位活阎王一气之下将人当场诛杀了
定王目眦欲裂,指骨染血,用力在地上抓着,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封衍站起身来,目光中落了分怜悯,随后覆上幽深的冷意,声音散入霜雪中,“我已遭天谴。”
徐方谨蓦然抬头看他,只见他侧身站立,寒风凌冽,吹起他衣翩然的衣袖。
忽而手中的卷宗变得无比沉重,徐方谨垂眸,肺腑里充斥着极寒的冷意,似是要将四肢百骸都冻裂开来,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封衍连日处理政务已是身心俱疲,年关将至,更是诸事纷扰,他目光落到了刑部来人身上,似是记起了旧事,眉头轻折,“今日便到此为止。”
徐方谨有些麻木地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青越,青越倒是多看了徐方谨几眼,毕竟上一回此人可是将主子气得够呛,甚至呆在镜台山静修了四五日才下山。
青染则快步上前去,替封衍披上一袭玄色素面杭绸鹤氅,系好衣扣,便退到一旁去。
此时一直没说话宋明川轻笑一声,似讥似讽,“殿下赫赫威名,不容小觑。当年若有此等威风,也不至故人西去,身亡命殒”
闻言,封衍顿步,回过头来,“宋明川,你别忘了,当年是谁带积玉去的朝暮楼。”
宋明川的脸色骤然惨白。
当年的亲历者徐方谨见两人争锋相对,互捅刀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朝暮楼是当时京都里有名的南风馆,延熙七年,便是宋明川说要带他去见见世面。
***
下了值,徐方谨没回国子监房舍,迎着风雪慢慢走到了飞鸿阁,阁中僻静,落雪无声,他默默走到窗前,开了一个细缝,冷风便灌了进来,吹得脸皮发紧,但他的心却莫名静了下来。
他坐在直棂围子文椅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几张国子监监生写的文章,翻开来看,头一篇便是孔图南的,字迹镌刻,铁画银钩,颇有风骨才气,这一手好字可与他不修篇幅的外相不符。
思绪漫散,耳听风吟,徐方谨的目光渐渐从字里飘走,落在了很多年前的那一日。
延熙七年,江扶舟回京之后爹娘拘着在家里呆了几日,之后便在城内四处走动。许是年岁渐长,他对往日那些玩闹的事失了兴致。昔日的好友中简知许在翰林院做官,每日抄抄写写,整理文集历书,而宁遥清随侍御前,相见时难。
不得见封衍,江扶舟苦闷了几日,于是就去找被关在家中的宋明川了,听闻他在准备科考,家里管得严了些。不用想,宋明川肯定一脸苦相,他亦不喜读书习文,几个玩伴中,唯有他们二人课业较差。
三两步熟练地翻上了宋明川小院的院墙,江扶舟避开了宋家的家仆,一顺溜就进了屋子里。
烛火幽幽打照,裁下宋明川利落的剪影,他低头看书看得出神,这让江扶舟不由得纳闷,心里嘀咕着难道宋明川转性了?
江扶舟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着书案走过去,宋明川的警惕性太差了,他都快走到他身旁了,也没见宋明川有任何反应。
“嚓——”江扶舟一把就扯过了宋明川正在看的书,对着烛光小声将扉页的书名念了出来,“春花秋月何时了……”
宋明川被吓了一大跳,大喘着气拍着胸口,“积玉,你干什么,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你要吓死我不成。”
江扶舟摇了摇手中的书,好奇地问他:“你不是在准备科举吗?这看的都是什么东西?现在科考还考这个吗?”
宋明川被他一本正经的好奇问到耳根发烫,急急忙忙地抢了过来,趴在了桌子上,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谁说我没学了,学一整日了,现在看些闲书而已。”
一听是闲书,江扶舟来了劲,立刻凑到他身边,“我正好也没事干,你也给我看看,我近来可闲了。”
宋明川从床底搬出了他藏闲书的箱匣,拿出了第一册给江扶舟,“你记得还给我,这是孤本,现在都买不到了。”
江扶舟更是猎奇,孤本这种书他只在江怀瑾的书房里偷摸过几本,不过密密麻麻的字,让他读得就头疼,他看不下去就给简知许和宁遥清他们两个了。
于是江扶舟怀里摸了一本话本带回了府里,并且在第二日的夜晚,再一次爬上了宋明川的院墙。
他这回搬了个椅子坐在了书桌旁,捻起了一块绿豆糕,随口问宋明川,“琼羽,你说为什么楚王要帮风冉交那么多钱,他们关系很好吗?我看这个风冉也不是很乐意。”
宋明川正在专心描摹字帖,听到这话,落笔重墨滴出了一道长痕,这一张算是毁了,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翻到了第一页,指给他看。
“这是风月话本。”
江扶舟恍然大悟,“你说楚王喜欢风冉呀。”继而眉头紧蹙,“这个楚王是不是有病,喜欢风冉还打断了人家的腿,又将人关了起来,我还怀疑他跟风冉有血海深仇。”
宋明川无奈扶额,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顿道,“他们是两个男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江扶舟再拿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嘴里含糊,“断袖嘛,我虽然读书少,但不是傻子。阿爹说这世上有诸多感情,都是平等的,没什么奇怪的。”
他抬眸与宋明川莫名的眼神对视上,心里有些发毛,“琼羽,你干嘛这样看我,不就多吃了你两块绿豆糕,改明我买了就还给你。”
宋明川垂下眼帘,颇为无奈,“吃你的,没人惦记你的绿豆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