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卷着热浪,把轧钢厂的铁皮厂房晒得烫。周凯刚把天津拉来的设备卸完,李怀德就叼着烟卷进了车库,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脸上的笑比平时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小周,忙呢?”李怀德往车头上一靠,烟圈慢悠悠地飘到周凯眼前,“跟你说个事——厂里那批新家属楼,你那申请怕是黄了。”
周凯手里的扳手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黄了?为啥?娄厂长都签字了啊。”他昨天还跟秦怀茹说,等搬了家就给小院的石榴树搭个架子,让她在树下纳鞋底。
李怀德弹了弹烟灰,把那张纸递过来:“你自己看吧,刚从厂办传下来的通知。公私合营提前了,咱厂是重点单位,分房政策改了,优先照顾家里人均不足十平米的。”
纸上的油墨味还新鲜,红章盖得醒目。周凯的目光扫过“人均住房面积”那栏,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他名下那间四合院的小平房,算上院子足有二十五平米,按两口人算,人均十二点五,确实标了。
“这……”周凯喉结动了动,“我那房子是自己买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李怀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现在不一样了,公私合营,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杨主任说了,你这情况确实不符合,名额得让给更困难的职工。”
杨主任,杨怀民,前阵子刚从总厂调过来的车间主任,据说在延安时期就管过后勤,做事一板一眼,眼里揉不得沙子。周凯知道,这人定了的事,怕是难改了。
“就……就没别的办法了?”周凯还抱着点希望,他想起秦怀茹昨晚兴奋地给未来的小家绣门帘,针脚里全是盼头。
“难喽。”李怀德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这次分房抢破了头。钳工组的老王,一家五口挤在八平米的小破屋,孩子都快睡不下了;还有仓库的老李,媳妇刚生了双胞胎,正愁没地方搁呢……”
周凯没再说话,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车库里的柴油味突然变得刺鼻,混着窗外的蝉鸣,闹得人心里慌。他不是不懂“优先困难职工”的理,可那间十五平米的小平房,承载着他和秦怀茹多少日子的盼头啊。
“对了,”李怀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杨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说是聊聊运输队的事,顺便……跟你解释下分房的事。”
周凯点点头,捡起扳手往车间走。阳光透过厂房的高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路过钳工组时,他看见老王正蹲在地上给孩子补鞋,补丁摞着补丁,孩子光着脚丫在旁边玩铁屑,心里忽然堵得厉害。
杨怀民的办公室在车间二楼,一扇掉漆的木门虚掩着。周凯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个洪亮的声音:“进。”
杨怀民正趴在桌上看图纸,穿着件洗得白的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抬头看了眼周凯,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分房的事,李怀德跟你说了?”
“说了,杨主任。”周凯坐下,后背挺得笔直。
“嗯。”杨怀民放下图纸,从抽屉里摸出个搪瓷缸,倒了杯热水推过来,“我知道你小子踏实,开车稳当,娄厂长常夸你。但这次分房,确实有难处。”他从文件堆里抽出本名册,“你看,这是申请住房的职工名单,三十一户,家里人均不足五平米的就有十八户。”
周凯看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有后面标注的“四口人平米”“五口人平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的情况,厂里都清楚。”杨怀民继续说,“去年分的那间房,确实合规。但现在公私合营,政策得向困难职工倾斜,这是大局,得理解。”
“我理解,杨主任。”周凯拿起搪瓷缸,热水烫得他指尖麻,“我就是……有点对不住我媳妇。她盼着搬新家呢。”
杨怀民笑了,眼里的严肃淡了些:“我知道。你媳妇在国棉三厂吧?前阵子她们厂合营,我去开过会,听说她缝补车间的技术是头一份,还得了小红花?”
周凯愣了愣,没想到他连这都知道,点了点头:“嗯,她手巧。”
“是个好姑娘。”杨怀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厂区,“小周,咱当工人的,讲究个顾全大局。你那房子虽然大点,但毕竟是现成的;可那些没房子的职工,一家老小挤在棚子里,下雨漏雨,冬天漏风,他们比你更需要这新楼。”
周凯没说话,心里的失落渐渐被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他想起刚穿越时,在桥洞下冻得瑟瑟抖的日子,那时多希望有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现在他有了家,有了秦怀茹,确实该让更困难的人先住进暖房。
“我明白了,杨主任。”他站起身,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那申请,我撤了。”
“好小子,有觉悟!”杨怀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放心,厂里记着你的好。等下次分房,优先考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