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徒四壁的房子,只见莲月呆愣坐在炕边,大熊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院子里踌躇,最后咬咬牙进去,颓然支吾:“我,我……”
我真没用啊。
莲月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失语一般,想说话,身体却发起抖来,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大熊愕然顿住,忙上前查看,询问情况。
“爷爷没了。”莲月绝望哭嚎,像一朵飘零的小花,被狂风暴雨摧残,毫无抵挡的力量:“他昨晚去找柴贯,把自己卖了抵债……我没有爷爷了!”
大熊浑身血液冰凉,随她一同跌入这惨绝人寰的世道,随水漂流,没有一点自救的办法,只能睁眼看着毁灭降临到头上。
爷爷离开后莲月大受打击,忽然病倒,虚弱地摊在炕上,连床都下不了。
家里的野菜早就吃光,还剩些树皮,大熊用石磨将树皮磨成粉,放在锅里烧水煮熟,煮成浆糊状,喂给莲月吃。她身上莫名长出一些斑块和皮疹,眉毛脱落,脸颊红肿,东西也吃不下,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大熊怕她饿死,一勺一勺把树皮糊糊喂到她嘴里,轻言细语鼓励她咽下去。
又过两天,连树皮都没了,大熊带着篮子出门,和几个妇女一起去挖观音土。
莲月的状况越来越差,脚底板溃烂,疼痛难当,大熊不知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村里有个跛脚大夫,他前去求助,说了莲月的症状,那大夫脸色突变,赶忙用袖子捂住口鼻,惊恐而嫌恶地轰人。
“那是麻风病!会传染!你赶紧走,否则叫我儿子拿大棒打死你!”
大熊从大夫家出来,魂魄不知去了哪里,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已经感觉不到活着的滋味。
他们现在和牲口有什么差别?
“哥,你去哪儿了?”莲月虚弱地朝他抬起手。
大熊爬上炕,坐到她身旁,把她捞起来,这样可以看看窗外的阳光。
“我问……医生,他说,你只要,好好将息……慢慢就能、养好。”
莲月闻言缓缓摇头:“别骗我了,我得的是麻风病,对吗?爹娘都是这个病害死的,当时他们身上的病症和我现在一模一样。”
大熊没有接话,只是和她一起望着破窗子外斑驳的日光。
“你走吧,这个病会传染,别被我害了。”
大熊轻抚她的头:“傻、傻姑娘,你会、痊愈的。”
“麻风病没法治,只能等死。”莲月气若游丝:“你快逃荒去吧,甭管做什么,只要熬过荒年就能活下去,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我哪儿都……不去。”大熊从怀里拿出樊小花送的粗布帕子:“这个,很厉害,可以隔绝、病气,我不会被、传染,你放心。”
莲月笑说:“骗骗三岁小孩还可以,我十六岁啦。”
“真、真的。”大熊跟她讲述帕子的来历,他和樊叔等人相识,一起扛死尸涉碎肉雨,一起在义庄布阵斗夜新娘,莲月听得津津有味,逐渐入了迷。
“好想见见你的朋友。”她说:“我从小生长在宝象山,最远只去过瓦影镇,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可我都没有机会出去看一看。”
大熊:“没、关系,我……讲给你,听。”
莲月眨眨疲惫的眼睛:“你现在不说胡话了,就是有点结巴。”
大熊自个儿倒没察觉,反正这些都不重要,他甚至已经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
可他不想让莲月担心。
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活着很难。
柴贯得知莲月得了麻风病,立马带人上门,蒙着脸,打量一圈儿,啧道:“真是暴殄天物。既然得了病,便不能留在村里,省得连累其他人。”
“你、想干什么?”大熊惊恐地瞪着他们。
柴贯让两个壮汉把莲月拖出去:“要死也得死远些,你自个儿去山上自生自灭,总之不准备待在村里。”
大熊跪下求他:“我们、不出门,不会、传染给别人!我们……保证、隔绝在、家里!”
柴贯厌烦,弯腰端详,忽然猛扇他耳光:“死肥猪,要你有什么用?废物一个,不是替人还债么?钱呢?装什么大尾巴狼?老子最烦你这种死胖子,活着有什么用?猪狗都比你有用!”
大熊被扇了几十个耳光,眼看莲月被拖到院门口,他死死抱住柴贯的腿,只能以这种卑微至极的方式祈求他高抬贵手。
莲月拼尽力气,朝着两个壮汉的胳膊狠狠抓下去,指甲抓破了他们的皮肤,虽然是小伤,可她身患麻风病,传染性极强,两人慌忙将她丢开,惊恐地检查伤口。
莲月昏死过去。
“废物。”柴贯说:“还不拉出去埋了。”
“不能、埋!”大熊扑到莲月身上:“她还、没死!”
柴贯嗤笑:“你们两个没有半点用处,活着就是累赘,和死了有什么差别?”
“我……有用!”大熊强忍着满眼的泪珠,笑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有肉可以卖!很多肉可以卖!”
柴贯眯眼打量,挑眉点点头:“也是,你看你多肥,像头猪似的。”
大熊用力地笑,自愿跟着他们上山,卖掉一条小腿,换来一袋小米,还有几块铜板。
他自己用衣服包扎碗口大的伤口,拄着根棍子回家,烧水煮稀饭,坐在土灶后边,拆开布料,用草木灰洒在伤口止血。
等莲月醒来,大熊喂粥给她。
“哥,这是哪儿来的?”
大熊面色惨白,低声说:“喝吧,多喝点儿,吃东西才能把身体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