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滑沁凉、却重若云霞的衣料,目光在上面繁复华丽的夔龙纹与玄鸟纹上停留了许久,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实的、属于新嫁娘般的笑意。
“很重,”她轻声说,不知是指衣料的分量,还是这婚礼背后所承载的一切,“但很好看。”
她抬起眼看向我,那目光清澈了些,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索取,多了几分复杂的慰藉。“夫君……费心了。”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指尖微凉。“应当的。”我说,“既要办,便要办得无人可指摘,让你风光大嫁。”
她反手握紧我,力道很大,仿佛要将我的指骨捏碎,却又在下一秒放松,只是紧紧贴着。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将头靠在我肩上,目光重新落回那璀璨的衣料上,久久不语。
窗外,雪仍未停。
凉州城内外,因这场日益临近的盛大婚礼而悄然涌动着各种明暗潮流。
波斯与天竺的使者已在路上,朝歌的回应暧昧不明,江南世家的贺礼单子透着精明的算计,安西境内的大小势力则忙着权衡站队与厚礼轻重。
而我,在竭力编织这场足以暂时网住一切不安的繁华盛宴的同时,内心深处,那关于雪化之后、春来之时究竟该如何的彷徨,却如同庭中越积越厚的雪,沉甸甸地,未曾消融半分。
怀中妻子的体温真实而滚烫,而那条必须跨越的界限,在豪华婚礼的映照下,其后的幽暗与未知,反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了。
雪,终于在一场盛大而静默的祭天仪典后,渐渐稀疏。
镇北城内外银装素裹,却掩不住那股日益躁动蒸腾的活气。
腊月已深,年关将近,而西凉王的大婚吉日,最终定在了来年二月二,龙抬头。
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瞬间荡至万里之外。
筹备的狂热,以一种近乎军事化的效率推进,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也暂时掩盖了寝殿内夜复一夜的无声僵局。
“典仪司”的廊庑下,日夜川流不息。
波斯使者献上的巨型猩红地毯,以金线织就繁复的日月星辰与异兽纹样,铺展开来几乎覆盖了正殿前的整片广场,其奢靡令人咋舌,却也引来了朝歌方面暗探的密报,斥为“僭越”。
天竺僧侣呈献的“迦陵频伽”鸟形熏香炉,以整块青玉雕琢,鸟喙吐烟,异香经久不散,被礼官谨慎地建议只在后殿使用,以免“奇技淫巧”之讥。
塞人各部联合进贡了九十九匹纯白骏马,马鬃以金箔编织,将用于王妃车驾的牵引,象征着草原部族的归心。
凉州城内,“第一纺织”将城东三座最大的工坊全部腾空,数百名最好的绣娘、织工日夜赶工。
吉服的底料选用的是江南贡来的顶级玄色重縠,本就厚重垂坠,又在边缘以“盘金绣”技法,密密匝匝绣上十二章纹样。
金线并非寻常之物,而是由安西银行控制的商队,从中亚粟特人手中换来的“河中金”,色泽比中原金线更深沉璀璨,捻成极细的丝线,日光下看是沉郁的玄黑,烛火映照则流光溢彩,恍若将整条银河披在了身上。
妇姽试穿时,那近两米的高挑身躯被这华服包裹,威严华贵到了极致,连她自己都在巨大的铜镜前怔愣了许久,轻轻转动时,衣袂间竟有金属摩擦般的低沉微响。
冠冕的设计更是几经波折。
最初的设计参照了前代虞王册封诸侯王妃的“七翟冠”,但妇姽只看了一眼图样便搁在一旁,不语。
我明白她的心思——既要承认来自朝歌的礼法框架,又绝不甘心仅仅被视为一个“王妃”。
最终定稿的冠冕,以赤金为基,镶嵌九枚来自昆仑山北麓的羊脂白玉,琢成简化的龙形,拱卫中央一枚硕大的、近乎无色的火钻,这火钻据说是波斯王室秘藏,象征“天光”。
冠后垂下十二旒白玉珠,并非天子规格的十二旒五色,而是清一色的白,取其“西方属金,其色白”之意,又在旒珠间巧妙地编入极细的金丝,走动时莹白与金光交错,既尊贵,又隐约透着不驯。
这顶冠冕重达十八斤,寻常女子根本无法承受,但对妇姽而言,不过是昔日头盔的重量。
她戴上后,脖颈依旧挺直,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看向我,嘴角那丝笑意,骄傲而复杂。
我自己的冕服则相对“克制”,以玄衣裳为基,纹样严格控制在诸侯九章,但用料与做工同样不惜工本。
唯有腰间玉带,暗藏玄机——带扣以陨铁混合精金打造,形制古朴狰厉,是我亲自绘的图样,源于记忆中某个失落文明的图腾,与中原温润的玉饰风格迥异,算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属于我自己的标识。
这些靡费巨万的细节,经由各方使者、商贾之口,添油加醋地传遍四方。
朝歌方面第二次派来了“道贺”的使者,一位年迈的宗正寺少卿,捧着不咸不雅的贺词与几车虽然精美却明显不合时宜的礼器(多是女子闺阁用具,意在微妙贬低婚礼的政治意义),言语间多次强调“人伦大礼,天子嘉之”,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殿外那匹匹金鬃白马与阳光下刺目的猩红地毯。
我温和而坚定地接待了他,对一切暗示恍若未闻,厚赠使其归,同时命令河西驻军加强巡防,漠南三部骑兵向东南移动三百里,进行“例行冬训”。
压力不仅来自外部,更来自内部无休止的细节确认与权衡。
每日睁开眼,便有数十份与婚礼相关的文书需要批阅宴席的菜单要兼顾各族口味与礼仪等级,乐舞的编排要融合宫廷雅乐与西域胡旋而不显突兀,宾客座次的安排更是微妙的权力地图,往往一个位置的调整,便意味着对某个部族或势力的态度变化。
我沉浸在这些繁杂的事务中,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认真去处理每一处纰漏,修正每一个可能授人以柄的细节。
这浩大的工程,成了我暂时逃避那最终义务的、最正当不过的借口。
妇姽起初也兴致勃勃地参与,试穿每一套送来的礼服样本,挑剔珠宝的光泽,甚至亲自去挑选合卺酒用的葡萄酿。
但随着婚期临近,我的这种“认真”开始让她感到另一种不安。
她更渴望的是我投向她的、带着明确欲望的目光,而不是我对着礼单蹙眉沉思的侧脸。
夜里的试探渐渐变得直接,甚至有些焦躁。
她不再满足于暗示,有时会直接握住我的手,引导它覆盖上她寝衣下饱满的起伏,呼吸灼热地喷在我的锁骨,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月儿……那些事,让薛夫人、让礼官去操心便是……你瞧瞧我,好好瞧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