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若有所思,沉吟应声:“学生明白。”
杨仞续道:“其上所行十分,其下未必能效法八分,更不必说其上愈松懈,则下愈怠惰,而后逐渐由寡及众,以成风尚。所谓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此理并不与中庸之道相悖,只因暗夜执炬,孤光难明。”
暗夜执炬,孤光难明③。
晏朝听罢,炯炯目光地望着杨仞。她缄默无言,天地无言,耳边唯有细风响过,习习作声。一呼一吸间,是某年城墙外的灯火阑珊,是蜿蜒古道旁的草木葳蕤。
心间有些灼热喷薄欲发。她转头,苍白的天际淡淡洇染一层暖色。
稚子立在窗边,一双乌亮的眸子澄澈明净,静静凝望着她。
她吐出一口气:“多谢先生解惑,学生明悟。”
杨仞微一点头,伸手执起书卷:“那接下来即讲……”
“殿下、杨阁老,内阁那边出事了!”忽然有一名内侍疾行至门外,惶急地高声禀道。
一旁的梁禄来不及拦住,变了脸色,上前一步先斥责他失礼。
讲学被打断,太子及一众讲读官的神色都不大好。晏朝心头一凛,见那内侍已被制住,便先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那内侍终于生了惧意,颤巍巍地回:“兰掌印和诸位大人打起来了!”
晏朝唇角一搐。他和阁臣之间又是什么矛盾?还直接动上手了。
杨仞瞠目结舌,愣在原地:“……打、打起来?”。
因几名官员在打斗中受伤,引起了公愤,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嚷着要面圣。太子劝了几句,却并不能平息众人的怒气,索性就任由他们去御前闹。
皇帝听罢事情缘由,看着眼前乌泱泱一众人,心下愈发烦躁。
他伸手轻轻揉着太阳穴,皱着眉,头痛不已:“朕在这西苑快半年了,没荒废政务吧,朝堂不是也一直稳稳当当?西苑安静,朕住着舒坦,这不比乾清宫简朴?你们从前时常劝谏朕克勤克俭,如今干什么非纠缠不休要朕回去?”
这语气听着颇为无可奈何,隐约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只见数顶乌纱帽攒动起来,帽翅夹在中间时不时会挤到一起。众人只相视一望,继而默契地齐齐一跪。
“陛下贵为天子,万金之躯,当居内廷正殿乾清宫,豹房虽静,但偏僻简陋,可为避暑之所,可如今已入了冬,不可久居啊!”
附议声立时迭起。
“陛下若圣躬有恙,当回大内传太医诊治,悉心休养。切勿听信术士谗言,服饵金丹,此物伤身哪……”
忽有一道浑厚嗓音插进来:“陛下罢朝已数月有余,期间君远离臣工,臣不见堂陛,使朝仪久旷,耳目闭塞。长此以往,主昏政乱,国将不国!”
“……陛下舍大内而居豹房,远儒臣而近嬖幸,撤经筵讲学,断宗庙献享,奏牍留中不能达下情,冗员传奉难以慎名器……诸如此类,陛下宜以自省。”
“朝中吏治积患,有司上呈奏疏,陛下却迟迟为下决断……”
“陛下当传召九卿、台谏面议得失,见兔顾犬,未为晚也!”
“臣等忠心耿耿,今日在此直言进谏,为君为国,惟望陛下听之信之!”
“陛下……”
……
“……而今司礼监掌印兰怀恩在内乱政、在外跋扈,今日更当着诸位廷臣的面大打出手,既失了做内臣的本分,更将天子威仪置之不顾,此等恶劣行径,若不加以严惩,实难服众!”
“对!那几位大人还受了伤!”
“且太子殿下驾到后,兰怀恩行礼散漫,更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此等尊卑不分之人如何堪为天子近侍?”
“臣谏言,将兰怀恩处以极刑,以正朝纲!”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陛下!”
“陛下……”
……
众人言辞铿锵有力,呼声此起彼伏,激情亢奋起来已顾不得官仪,唾沫纷飞,手指头能戳到兰怀恩眼里去。
皇帝阴沉着脸,却只阖目静坐,仿佛听不见那些进言。
至于罪魁祸首兰怀恩,面对千夫所指,则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脸上从头至尾都挂着笑意,轻蔑地掠过那群恨不得生啖他肉的老头子,目光有意无意瞥一眼侍立一旁的太子。
晏朝神色莫辨,从头至尾保持沉默。众人的奏章她看过一部分,里头差不多说的也就是这些,以圣人之典反反复复慷慨陈词。
其中兰怀恩私自做主扣下的那些,晏朝并未派人追索,大抵知晓内容,左不过是针对他自己的。
众人的声音逐渐趋向统一。
具体目的不过两点,一是皇帝回乾清宫,二是处置兰怀恩。
她微微偏头,瞧见皇帝搭在桌子上那只苍白的手,清晰可见地有些浮肿。明嫔说皇帝身子衰弱,同那些金丹有着莫大的关系。
“够了!”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重重一拍桌案,勃然大怒:“朕是天子,连自己想住哪里都需要你们来指教?你们口口声声为朕分忧,朕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唯有近半年居于西苑静养,虔心修道服丹才稍稍好转,你们就来打搅!”
“朝政朕不是不理,朕已经尽力而为。事事全指着朕,养你们这些臣子做什么?政事平常有内阁司礼监处理,再往上还有东宫观政——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