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露水带着寒气,打在打谷场的麦秸垛上,凝出层薄薄的白霜。
苏瑶抱着油灯往脱粒机那边走,光晕在泥地上晃出摇曳的圈,照亮了陆逸尘蜷缩在机器旁的身影——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三个时辰,膝盖上的蓝布裤沾着黑油,像块浸了墨的棉絮。
“歇会儿吧,”她把油灯往机器上的铁架一挂,光晕立刻漫过齿轮的齿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张婶给你留了热粥,再不吃就凉透了。”
搪瓷碗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上面卧着的鸡蛋黄颤巍巍的,像块融化的金锭。
陆逸尘没抬头,手里的扳手正卡在轴承上较劲,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咔哒”一声轻响,锈死的螺母终于松动,他长舒口气,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却把更多油污抹在眉骨上,看着像只花脸猫。“快了,换好这个轴承,明天就能试机。”
苏瑶蹲下来帮他扶着油灯,光线下能看清机器内部的狼狈——白天临时锉平的齿轮边缘已经磨出毛刺,传送带的钢丝断了好几股,像团乱麻缠在轴上。
下午公社送来了新齿轮,可轴承又出了问题,这台老掉牙的脱粒机,像是故意在秋收时节闹脾气。
“这机器比我爷爷岁数都大。”陆逸尘笑着拧下轴承,里面的滚珠掉出来三颗,滚在泥地上出清脆的响,“上次修还是开春,没想到秋天就又扛不住了。”
他从工具箱里翻出新轴承,用油布擦了擦,金属的冷光映在他眼里。
苏瑶想起下午李会计来捣乱,叉着腰说这机器早该报废,不如卖了换头耕牛,被王支书骂得灰溜溜走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脱粒机是队里的命根子,去年脱粒时坏过次传送带,就是陆逸尘踩着露水跑到三十里外的供销社买来新的,回来时裤脚还在淌血。
“我帮他你递工具吧。”她捡起地上的滚珠,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盒,“你说哪个,我就给你拿哪个。”
陆逸尘抬头看她,油灯的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他突然笑了:“你不怕沾一身油?”
“总比你一个人熬着强。”苏瑶的脸有点热,赶紧低头找扳手,“赵建军他们去帮张叔家抢收晚稻,林晓燕在煮姜汤,说等咱们回去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风吹散——其实是她特意让林晓燕多煮了碗,怕他夜里着凉。
陆逸尘没接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新轴承套进轴杆时有点紧,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就往轴上套,肩膀微微用力,喉结上下滚动着。
苏瑶看着他脖颈上绷起的筋,突然想起上次他烧时,这里的皮肤烫得像团火,此刻却沁着冰凉的汗。
“用这个。”她从工具箱里翻出根铜棒,往轴承缝里敲了敲,“我爹修自行车时就这样,说铜的软,不会伤零件。”
陆逸尘愣了愣,接过铜棒试了试,果然顺利套进去了,他抬头冲她笑,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你还懂这个?”
“听我爹说的。”苏瑶的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他以前在工厂当钳工,总说机器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狗吠声,接着是赵建军的大嗓门:“陆逸尘!苏瑶!姜汤熬好了——”
“来了!”苏瑶扬声应着,刚想站起来,却被地上的铁丝绊了下,手里的油灯晃了晃,滚烫的灯油溅在手背上,疼得她“嘶”了声。
陆逸尘立刻扔下扳手攥住她的手,往自己衣角上擦:“烫着没?我看看!”
他的掌心带着油污,却意外地暖和,粗布蹭过皮肤时有点痒。苏瑶抽回手,看见手背上起了个红泡,赶紧往身后藏:“没事,小意思。”
陆逸尘却从工具箱里翻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清凉的药膏抹在她手上,是他用薄荷和凡士林调的,专治烫伤。
“别动。”他的手指轻轻按着药膏,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这药膏管用,上次狗剩被灶膛烫了,抹两次就好。”
油灯的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的细小油星,苏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赵建军和林晓燕提着马灯走来,看见两人凑在一起,赵建军故意咳嗽两声:“我说咋喊不应,原来在这儿说悄悄话呢。”
林晓燕把姜汤往他们手里塞,铁皮碗烫得能焐热整个手掌,“快喝,驱驱寒,这秋夜凉得邪乎。”
姜汤的辛辣混着姜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胃里颤。
陆逸尘三口两口喝完,抹了把嘴就往机器那边走:“你们先回,我把传动带给换上就走。”
赵建军想留下帮忙,被他推走了:“你们明天还得早起割稻,我一个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