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这么齐心,文莉君感觉到工厂的日子不那么难熬了,万一还有转机呢?
三月的蜀绣厂的生产车间里,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斜斜照进来,落在蒙了薄尘的绣绷上。本该针线翻飞的刺绣车间,此刻却空着大半。
张娟坐在角落的木凳上,嘴里嚼着牛肉干,手里捏着毛线针织围巾,线团滚到脚边也懒得捡;刘卉靠在绣绷旁,眼神发直地盯着手中的报纸。没有活儿干,只有闲着。
角落里有半幅《喜鹊闹春》,已经搁置半年了。
“唉,这喜鹊绣屏要是搁以前,早被外宾订走了。”赵姐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光泽的画面,语气里满是遗憾,“现在倒好,绣出来也是堆着,还不如歇着省点线。”
早已当上技术指导的伍红玲看了看绣屏,伸手接了过来:“没人要我要,我带回家去绣完做个纪念。总之不能烂在这里。”
旁边几个年轻绣工凑在一起,低声聊着隔壁蜀锦厂去年工人下岗的事,有人说“蜀锦厂当初比我们人多多三倍,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了。他们很多人去了南方,听说沿海地区服装厂很多,入职容易能挣不少”。
“还记得李华主任不?前几年还笑别人傻,丢了铁饭碗去经商,可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广州开着一个大厂,专门做布料纺织的。你们如果愿意去,我还能介绍。”
有人询问电话号码,也有人叹息:“可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蓉城,老人小孩拖着,根本走不了。”
整个车间没了往日的忙碌,只有聊天声、叹气声,偶尔夹杂着车间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的声响。没有干部监工,在与不在没人在乎,车间里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文莉君刚从行政楼回来,又一次行政会议的结果像块石头压在心里。
作为蜀绣厂引进的油画师,陈星宇是设计室最年轻,也是脑子最活的设计师。他在和沈新华搭档后,出了不少亮眼睛的作品。虽说蜀绣厂效益慢慢不好了,可该获得的奖项一个都不少。其中陈星宇和沈新华设计的作品就获得了省级金奖。
在这次会议上,设计室主任崔碧泉抛出一个消息,陈星宇辞职了。连这三个月的工资都不愿意拿,直接干净了当地辞了。
张红蕾听到这个消息,什么也没说,只说按原计划来。原计划,就是等着上级来宣布亏损关门吧。
文莉君走进车间,看着工人们闲耍的景象,刚到嘴边的“抓紧干活”又咽了回去,陈星宇走的消息也没说,大家迟早会知道的。她坐回了银杏树的绣绷前,拿起针线,用工作来摒除杂念。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沈新华背着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个铁皮饭盒,脚步有些迟疑地走进来。
她曾经和文莉君一块儿入厂,当初是最年轻的绣工,还跟着文莉君参与了《夏日荷塘》,当上了最年轻的小组长。后来受文莉君推荐和陈星宇组了队,确定了恋爱关系,四年前,两个人结了婚,孩子还没上幼儿园。
她最近总是不在车间,也没人管。她此刻站在文莉君身旁,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跟大家说个事儿。我下周一,就不来上班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死水,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张娟停下织围巾的手,刘卉也从报纸里直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沈新华身上。
“新华,你咋要走?”赵姐最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惊讶,“你跟陈星宇两口子都在厂里,你走了,他也走?”
沈新华攥紧了手里的饭盒:“星宇的辞职信交上去,行政会已经同意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无奈,“我们来得晚,没赶上分房,外面租住贵,回家住又远。孩子快上幼儿园了,厂里这情况……我俩现在都只有基本工资,加起来才两百,实在扛不住了。上个月上海朋友的广告公司来找星宇,说给他开一千二,还管住宿。我想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和他一块儿去。那边帮我联系了一个服装厂,不愁没活儿干。”
“纺织厂?那你这绣花的手艺,不就白瞎了?”有人追问。
“他们厂有刺绣车间,做服装辅料,用得上我的眼睛。”沈新华说着,看向车间里几个跟她关系好的年轻绣工,“文主任要是愿意,也可以跟我去。那边大量缺人,待遇比这儿好不少。”
这话一出,车间里彻底炸了,赵姐眼里满是心动。“如果我再年轻几岁,就跟你去了。”有人羡慕,说“新华你这是找着出路了”;也有人叹气,说“这厂,怕是真留不住人了,早点走早点找到好工作吧!”
文莉君站起来,轻轻拥抱她:“找到好出路就去吧,你们两口子都能干,一定能在上海过得很好的。祝福你们!”
“嗯!”沈新华拥抱着文莉君,用了点力气。“师傅,再见了!”
文莉君张了张嘴,再想说点什么,比如“再等等”,比如“厂里说不定有转机”,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她知道,沈新华的选择,也是很多人的无奈。要生活,要养家,总不能守着空绣绷耗下去。
当天下午,有三个年轻绣工跟着沈新华两口子签了离职申请。
三人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车间里没人说话,只有赵姐偷偷抹了把眼泪。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厂门口,张娟把毛线团塞进包里:“莉君,绣了这么久,出去逛逛,休息一下眼睛。”
文莉君放下手中的线,交代了几句站起身。刘卉放下报纸,跟了上去,三个人漫步在二楼。下意识地就去了陈星宇的画室,这里已经空了。
草稿、画作,都带走了,曾经摆满油画架的墙壁露出斑驳的痕迹,只有浓浓的松节油的味道还在空中,没有散去。
听见脚步声,崔碧泉从最后一间的设计室走了出来,看着文莉君望着陈星宇的画室,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在了韦青画室的门口。
崔碧泉脸上带着惆怅的微笑:“陈星宇画室的位置太靠楼道了,领导来了,想装认真都来不及。我的画室又太靠后了,领导来了,接待也忙不赢。还是韦老师的画室位置好,我以前还想和她换来着。听见你的脚步声,出门就正好接到你。”
文莉君笑了笑,走到韦青的画室前:“尹凯老师不在吗?”
“他有课,先走了。”崔碧泉摇摇头。“我们画国画的,现在特别不好找工作,尹凯去培训机构算好的了。还是星宇好,学油画的,又懂一点设计,上海那边争着要。我就不行了,只能和几个快退休的一块儿等结果。”
“崔老师,您爸爸不是大画家吗?”张娟忍不住询问。
“画家也安排不了工作啊!现在谁还买国画啊。书店里的挂历一年一个样子,什么画面买不到,几块钱一张,每个月一翻新。”崔碧泉自嘲地笑笑。“也只有懂的人才尊敬你,不懂的人,还觉你穷酸讲究,这些画纸换不来钱米。”
一路走过去,一排设计室只有崔碧泉房间的灯还亮着,现在她也收拾东西了。“快清明节了,我准备提前回老家去,免得人多车多。节后见!”
还能再见,已经很好了。
大家告别崔碧泉走下一楼,展厅的门开着。文莉君没说话,只一步跨了进去,进门处是韦青老师最后的画作《繁华锦绣》,得奖后本来应该复刻出售的。可惜生意直线下滑,超大型作品除了上级政府,根本没有客人问津。
她的指尖划过冰凉的木框,《繁华锦绣》《夏日荷塘》《西游记》《熊猫吃竹》……它们都默默注视着她,依旧那么美,那么温柔。
文莉君突然觉得眼眶发涩。她想保的不仅是蜀绣厂,还有这些人的手艺、这些年的情谊,可现在,连陈星宇、沈新华这样的年轻技术骨干都走了,她还能撑多久?
第155章
张红蕾带着韩文超最后一次出差找订单去了,大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安安静静的出去,灰溜溜的回来,给蜀绣厂本不富裕的财政状况,雪上加霜。
还没到四月,蜀绣厂年轻的一代陆陆续续离去,车间里少了三分之一。《银杏》刺绣完毕后,厂里拿到了尾款,又能多坚持一个月。
于哲跑了半个多月,找到了省博物馆的同学。他们正准备复刻一批明代服饰,正好要找蜀锦厂和蜀绣厂的高级工人。
三件长衫的订单,顶多需要12个人就能完成,可报名的却有四十几个。大家已经闲了一个多月了,越等越心慌,没活儿干只有最基本的工资,一个月才一百多块。
文莉君没办法,把报名名单梳理了一遍,按照年龄和能力排了个序列,交给张红蕾定夺。
“你看着办就行。”张红蕾把名单退了回去。“三万块钱除去材料费,也不够一个月厂里的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