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眼底如同风暴过後的戈壁夜空,翻涌的血丝尚未褪去,浓重的疲惫如同刻痕,但那股骇人的冰冷和嘲讽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丶近乎麻木的倦怠。
他的目光在纪羽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手中冒着热气的搪瓷杯,然後,才伸出那只沾满泥污丶带着新鲜擦伤的手,沉默地接过了杯子。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纪羽的手指。那触感冰冷丶粗糙,带着泥污的颗粒感。纪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戊雨名接过杯子,没有立刻喝。
滚烫的温度透过搪瓷传递到他冰冷僵硬的手指上,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垂下眼帘,看着杯子里翻滚着姜片的浑浊液体,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沉默着,仿佛那杯姜汤里蕴含着某种需要解读的密码。
纪羽也默默地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啜饮着。
辛辣滚烫的液体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流,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
他偷偷看着戊雨名低垂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那道刺目的伤口,看着他脸颊上细小的丶渗着血丝的刮痕,看着他湿透丶沾满泥雪的狼狈样子……一股强烈的丶混杂着心疼和後怕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石头屋内只剩下四人沉默的啜饮声丶竈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寒风从石缝钻入的呜咽。
时间在沉默和姜汤的微暖中缓慢流淌。女孩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虽然脚踝依旧疼痛,但身体的颤抖明显减轻了。
男孩也停止了那种失控的筛糠般的抖动,只是依旧低着头,捧着空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
夜幕彻底降临。石头屋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更加凄厉,如同无数怨魂在荒野中尖啸。
屋内的温度随着夜深而急剧下降,竈坑里的火焰虽然努力燃烧着,但热量大部分被冰冷的岩石吸走,只能勉强维持一小片区域的微温。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地面丶从岩壁丶从门洞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钻进骨髓。
铺盖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戊雨名带来的铝箔急救毯只有两张,厚实的羊毛毡更是没有。
地上那堆相对干燥的干草,是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床铺”,但显然不够四个人躺下。
戊雨名终于喝完了最後一口姜汤,将空杯放在脚边。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筋骨,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走到墙角那堆干草旁,借着竈坑里微弱的光线,仔细地将干草铺开丶摊平,尽量铺得厚实一些。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长期野外磨砺出的高效和利落,但疲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
“凑合着挤一晚。”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配口吻。
他指了指干草铺最里面丶紧靠着相对完整丶避风岩壁的一侧,“你们俩,”他看向纪羽,又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里侧的位置,“睡这边。”然後,他指向干草铺外侧丶靠近门洞风口的位置,“你们,”目光扫过那对情侣,“睡外面。”
这个分配简单而残酷。里侧紧靠岩壁,相对避风丶干燥丶安全。
外侧靠近门洞,寒风直接灌入,地面也更冰冷潮湿,还要承受万一有野兽闯入的第一波风险。
女孩和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下意识地抱紧了受伤的脚踝。男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麽,但接触到戊雨名那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目光,又懦懦地闭上了嘴,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们没有选择的馀地,能活着有个地方避风雪,已是万幸。
纪羽默默地看着戊雨名。他明白这个分配的用意——将相对安全的位置留给了他们。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什麽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里侧,在那堆铺开的干草上坐了下来。
干草很硬,硌着身体,带着浓重的尘土和腐朽植物的气息,但至少比冰冷坚硬的地面好得多。
戊雨名也走过来,在纪羽身边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大约半臂的距离。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外侧灌入的大部分寒风,带来一种无声的安全感。
纪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丶混合着汗味丶泥腥味丶血腥味和淡淡姜味的复杂气息,这气息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令人心安的依靠感。
那对情侣互相搀扶着,挪到了干草铺的外侧位置。女孩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碰到受伤的脚踝,男孩紧挨着她躺下,两人蜷缩在一起,像两只在寒风中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动物。
戊雨名熄灭了头灯。竈坑里最後一点木柴燃尽,只剩下暗红色的馀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光芒,将石头屋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丶晃动丶界限模糊的昏红光影里。
巨大的黑暗和寂静,如同厚重的毯子,沉沉地覆盖下来,只剩下屋外风雪的嘶吼和屋内四人沉重或细微的呼吸声。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发酵。
或许是这短暂的丶相对安全的休憩,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或许是黑暗中更容易卸下一些防备。躺在最外侧的女孩,在辗转反侧了几次後,终于忍不住,用带着一丝虚弱和好奇的声音,怯生生地打破了沉默:
“你们……经常来这边吗?”她的声音很轻,在风雪的背景音中几乎微不可闻,像试探着伸出触角的小动物。
这个问题很平常,却像投入黑暗中的一颗小石子。
纪羽躺在干草上,身体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蜷缩,意识在昏沉的边缘徘徊。
听到女孩的问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丶带着一种澄清身份般的本能,在黑暗中开口:“我是摄影师。”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鼻音和干涩。
他想表明自己并非专业的荒野生存者,只是因缘际会被卷入了这场风雪。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紧挨着他身边的黑暗中,响起了戊雨名那低沉沙哑丶带着浓重倦意的声音,简洁而清晰地补充道:“我是领队。”
两个声音,一前一後,在黑暗中几乎无缝衔接,带着一种奇异的丶无需言说的默契。纪羽的心微微一动。
“哦……”女孩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後,她似乎还想再问什麽,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