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车载音响流淌出的纯音乐,像一泓温热的泉水,缓慢地浸润着车厢内凝固了许久的冰层。
钢琴键落下清冽如碎冰的音符,大提琴低沉悠长的弦音则如同深沉的叹息,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丶盘旋,试图抚平那些无形的褶皱与尖锐的棱角。
然而,这精心选择的旋律,此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更庞大的沉默无声地吞噬。
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头颅固执地偏向副驾驶的车窗,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将他大半张脸切割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只紧握成拳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丶微微颤抖着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无声地泄露着那音乐无法触及的惊涛骇浪。
纪羽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只泄露了太多情绪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回前方颠簸的路面,指尖深深陷进方向盘包裹的皮革纹路里,那点粗糙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戊雨名没有回答他关于“留下”的追问,只是用这突兀响起的丶属于纪羽的音乐,竖起了一道更高丶更难以逾越的屏障。
那首曲子,像一句无声的丶带着巨大痛楚的拒绝,比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沉重地砸在纪羽心上。
道路在车轮下无尽延伸,两侧单调重复的荒原景象——起伏的雪丘丶枯槁的灌木丛丶裸露着灰褐色砾石的冻土——如同巨大的丶缓慢旋转的默片,令人昏昏欲睡。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垮地平线,酝酿着一场新的丶更加暴烈的风雪。
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压冻土的黏腻声响,构成了这片死寂天地唯一的背景音。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重复中,前方的景象陡然发生了变化。
公路像一条疲惫的巨蟒,缓缓爬上一道相对平缓的山脊。当车子终于抵达脊线顶端时,视野豁然开阔,一片巨大而狰狞的伤痕毫无遮掩地撕裂在眼前的山谷之中。
那是一片雪崩肆虐後留下的遗迹。
规模惊人。仿佛天神震怒,用巨斧狠狠劈开了整片山体。左侧原本应是林木覆盖的陡峭山坡,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去了表层,裸露出大片大片狰狞的丶如同新鲜伤疤般的深褐色岩壁。
岩壁上布满了巨大的丶犬牙交错的刮痕和撞击坑,那是万吨积雪裹挟着巨石疯狂倾泻而下时留下的粗暴吻痕。断裂的百年云杉和冷杉,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巨人骨骸,横七竖八地插在或深或浅的雪堆里。
有些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丶被剥去了所有树皮的主干,惨白地指向阴沉的天空;有些则被巨大的力量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枝桠断裂处露出尖锐的木刺,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骨爪。
积雪并未完全融化,反而在崩落堆积後,形成了高低起伏丶形状怪诞的雪丘和冰碛垄。
这些雪丘并非纯净的白色,而是混杂着大量的泥土丶碎石丶朽木碎片,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褐色,如同大地溃烂後凝结的脓疮。
几道巨大的冰瀑从更高的丶未被波及的岩壁上垂挂下来,凝固在那里,像冻结的眼泪,又像冰冷的丶指向这片死亡之地的巨大手指。
整个区域弥漫着一种劫後馀生的丶令人心悸的死寂。风在这里似乎都改变了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丶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呜咽,穿过那些断裂树木的缝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哨音。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冰冷的雪尘丶腐烂的木质丶以及一种岩石被暴力粉碎後散发出的丶带着铁锈味的粉尘气息。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那场灾难彻底冻结,只剩下毁灭本身凝固成的永恒姿态。
纪羽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车轮碾过路面散落的碎石,发出更加清晰的咯吱声。
眼前的景象带来的视觉冲击太过强烈,瞬间压过了车厢内淤积的沉重情绪。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巨大的创伤所吸引,一种混合着敬畏丶恐惧和悲凉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缓缓将车子停在相对安全的路边,熄了火。
引擎的轰鸣消失,死寂瞬间如同实质般涌来,只剩下窗外那穿透性的丶带着呜咽的风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三年前,”戊雨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那声音低沉丶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石在冻土上摩擦,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疲惫和沉重感。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车窗,落在那片狼藉的废墟深处。
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的右拳,指关节处的青白似乎更深了一些。
纪羽的心猛地一跳,侧过头,屏息凝神地听着。这是自加油站争吵丶石屋前的凝望丶加油点男人调侃之後,戊雨名第一次主动开口,讲述与这片土地丶与死亡相关的过往。
“也是这个季节,雪刚停,跟现在差不多。”戊雨名的声音很平,几乎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纪羽心上。
“接到求救信号,一对自驾的夫妻,走野路,想抄近道去一个据说能看到‘蓝冰洞’的山坳。信号断断续续,最後消失的位置,大概就是这片区域。”
他的下巴朝着那片巨大的雪崩遗迹微微扬了一下,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