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问
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洇染着塔克拉玛干边缘广袤的冻土荒原。
简易公路在车轮下延伸,像一条疲惫的灰蛇,蜿蜒爬向天际线那片愈加浓稠的铅云深处。车灯刺破渐深的昏暝,两道昏黄的光柱在颠簸的路面上不安地晃动,切割着无边无际的灰白与沉寂。
车厢内,暖气嘶嘶地低鸣着,竭力对抗着从门窗缝隙钻入的丶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意。
那首被戊雨名拧开的纯音乐仍在固执地流淌,钢琴与大提琴的合鸣试图编织一张温情的网,却难以真正渗透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丶厚重如冻土的沉默。
纪羽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一次又一次地,难以自控地投向副驾驶座。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态:头颅微偏,目光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丶被暮色吞噬的荒凉景致。
那顶属于纪羽的浅灰色鸭舌帽,像一个沉默的封印,牢牢扣在他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将他上半张脸彻底淹没,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丶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的下颌轮廓。他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不再像之前那样紧握成拳,只是松弛地摊开着,指关节处因常年劳作的厚茧在仪表盘幽蓝的微光下清晰可见。
那只手,连同他整个沉静如深潭的身影,散发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巨大过往和沉重现实反复碾压後的虚脱感。
自雪崩遗迹那株幽蓝野花被粗暴地“移植”进脏污的罐头盒後,他便再未说过一句话,仿佛所有的气力都已在那无声的举动和那句“闲的”评价中耗尽。
纪羽的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沉重丶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拖拽感。悔恨丶担忧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在他胸腔里翻搅。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拉回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丶坑洼不平的路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包裹的皮革纹路。保温杯就放在他右手边的杯槽里,不锈钢的杯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杯口旋开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正从中袅袅升起,带着红茶苦涩的馀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微的白雾。
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纪羽伸出右手,摸索着抓住了保温杯冰凉的杯身。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微微蹙眉。他拿起杯子,凑到唇边,仰头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暂时缓解了那份焦灼的干渴,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丶源自内心的疲惫。他放下杯子,准备将它重新放回杯槽。
就在杯底即将触碰到塑胶杯槽底部的瞬间——
杯槽底部不知何时溅入了几滴冷凝的水珠,在杯底光滑的不锈钢平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纪羽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那片湿痕上。昏暗的光线下,杯底原本光滑的金属表面,似乎……有些异样?并非均匀的反光,而是在水痕的浸润下,隐隐透出一些极其细微丶极其浅淡的凹痕纹路。
他的动作顿住了。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直觉攫住了他。
他屏住呼吸,将保温杯重新举到眼前,凑近仪表盘那片幽蓝的微光。
光线太暗了。他拧开了头顶的阅读灯。
一束昏黄但集中的光线瞬间洒落下来,将保温杯的底部照亮。
纪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杯底,在靠近边缘的位置,在光线的直射下,清晰地显露出几道刻痕。
那不是随意的划痕,也不是生産时留下的印记。那是……字迹。
极其细小,笔画却异常深刻,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深深地镌刻进了坚硬的金属里。
像是用最尖锐的锥子,或者某种极其坚硬丶带着巨大执念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反复地丶用力地刻画而成。
字迹的内容只有两行。
第一行,是一个名字——戊雨名。三个汉字刻得端端正正,笔画清晰,透着一股属于他的丶冷硬利落的风格。
而在他的名字下方,紧挨着的,是一串日期——
2015。3。15
纪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每一个阿拉伯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2015年3月15日。
这个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碎片如同汹涌的冰水,裹挟着彻骨的寒意,疯狂地涌入脑海——
废弃书店里那本《荒野求生》。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的那张照片:年轻的戊雨名和一个笑容灿烂如高原烈阳的女孩并肩站在雪山下。
戊雨名低沉沙哑的声音。“以前的队友,出意外走了。”语气平淡,却像冰层下的暗流。
他手腕上那串消失的牦牛骨珠,以及急救包里快用完的烫伤膏。“队里常备。”
更早之前,在服务区初遇时的争执。加油员大叔那句带着洞悉的调侃:“小年轻吵架很正常……心平气和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