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白晃晃地照在浑浊的河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散的各种气味——粮食的土腥、腌货的咸臭、香料辛辣的芬芳、还有汗味、油脂味、炊烟味……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码头区域的、躁动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无数船只挤在河道里,帆樯如林。赤膊的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木箱、货包,在狭窄的跳板上来来往往,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监工的吆喝声、船老大的招呼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声浪。
谢知遥将披风的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带着两个同样作寻常护卫打扮的侯府亲随,穿过拥挤的人流,朝着码头西侧一片相对老旧的仓库区走去。
这片区域的房屋明显低矮破旧许多,路面也坑洼不平,积着黑乎乎的泥水。空气中那股腌臜的气味更浓了。一些穿着短打、眼神飘忽的汉子蹲在墙角阴影里,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谢知遥对这片区域并不陌生。定北侯府名下也有商队走漕运,早年他随父亲打理庶务时,也曾接触过码头上的各色人物。他知道,要找真正的“地头蛇”,不能去那些光鲜的大商行,得来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
他走进一家门口挂着破旧酒旗的小酒肆。店里光线昏暗,摆着几张油腻的方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柜台后站着个满脸横肉的胖掌柜,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
谢知遥径直走到柜台前,放下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银。
银子落在木质柜台上,出沉闷而诱人的声响。
胖掌柜的动作停住了,眯起眼睛打量着谢知遥。
谢知遥压低声音,语气平淡:“找赵老大。”
胖掌柜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在那锭银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谢知遥和他身后那两个虽然穿着普通但站姿挺拔的随从,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客官找赵老大?可不巧,赵老大这会儿……”
“告诉他,有笔南洋货的大生意,想找他牵个线。”谢知遥打断他的话,又放下一锭银子,“这是茶水钱。生意成了,另有重谢。”
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胖掌柜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他左右看了看,迅将银子扫进柜台下,朝里间歪了歪头:“客官稍坐,喝杯茶,小的这就去问问赵老大得不得空。”
谢知遥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边坐下。随从立在他身后。很快,一个瘦小的伙计端上来三碗粗茶,茶叶粗劣,水也带着股河腥味。谢知遥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酒肆内外。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胖掌柜从里间掀帘出来,脸上笑容更盛:“客官,赵老大请您里面说话。”
谢知遥起身,示意随从在外等候,独自跟着胖掌柜进了里间。
里间比外头更暗,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青黑色的猛虎刺青,刺青张牙舞爪,几乎覆盖了整个胸膛。他手指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正拿着一个铜烟壶,慢悠悠地吸着。见谢知遥进来,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谢知遥全身。
“坐。”赵老大吐出一口浓烟,声音粗嘎,“听说……有南洋货的大生意?”
谢知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摘下兜帽,露出面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倒出几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珍珠,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温润柔和的珠光,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南洋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老大的目光在那几颗珍珠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闪了闪。他放下烟壶,身体微微前倾:“成色不错。客官想走多少?走哪条路?”
“货不少。”谢知遥的声音平稳,“路子嘛……听说赵老大对码头上的门道最熟,尤其是那些……‘不走寻常路’的门道。近来,可有稳妥的‘影子船’能接大货?”
“影子船”三个字一出,赵老大的眼神骤然锐利了几分。他重新靠回椅背,拿起烟壶,又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客官说的什么话,码头上的船,那可都是正经来往,登记在册的,哪有什么影子不影子的。”他打着哈哈。
谢知遥也不急,手指轻轻敲了敲茶几面,出笃笃的轻响:“明人不说暗话。赵老大,我既然找到这儿,自然是信得过你的路子。价钱好说,只要货能平安进来,不走官港,不落记录。”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下游废弃的三号码头那边,半夜挺热闹的?货箱上,好像还打着特别的火印?”
赵老大夹着烟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盯着谢知遥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黄的牙:“客官消息倒是灵通。”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市井气,“三号码头那边,确实有‘朋友’在用。不过嘛……那可是有主的地盘,规矩严得很。那些货,可不是谁都能碰的。看守的都是硬点子,生人根本靠不近。火印嘛……嘿嘿,是个‘金’字。”
金字火印。
谢知遥的心沉静如水,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一点“果然如此”和“为难”的神色。
“有主?不知是哪位东家?或许,谢某可以上门拜会,谈笔生意?”
赵老大摇了摇头,重新靠回去,咂巴着嘴:“东家?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皇商里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和贪婪的光,“‘金玉满堂’的金大官人!人家的货,那都是直达天听的贡品级别,走的是通天路子。我们这些跑码头的,也就帮着看看场子,分点汤喝喝。客官您这生意……怕是没那么好做。”
金玉满堂。金不换。
果然是他。
谢知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惋惜”,叹了口气:“原来是金大官人的路子……那确实,谢某冒昧了。”他起身,将那几颗珍珠往前推了推,“这点小意思,给赵老大和兄弟们吃酒。今日叨扰了。”
赵老大看着那几颗珍珠,眼里放光,嘴上却客气着:“这怎么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