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向卫湘问安,卫湘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见她脸上已丝毫不见恼色,便直言问:“出什么事了?”
云宜紧紧一抿唇,抬了抬下颌,冷声道:“我命人打了二弟身边的阁天路二十板子。”
卫湘微滞:“为何?”
云宜切齿道:“适才父皇将我们喊去紫宸殿考问功课,这阁天路竟突然上前去求父皇,求父皇准他在容承渊离宫时前去相送。容承渊给母后惹了多大的麻烦?他在二弟身边当着差,竟敢说这样的话,我岂能坐视不理?”
卫湘眯眼多看了她两眼,只问:“你父皇怎么说?”
云宜垂眸,大有不快:“父皇说……我既要罚,那便听我的。但阁天路从前是容承渊的徒弟,如此也算重情重义,准他去了。”
卫湘鼻中发出一缕几不可寻的轻哼,抬眸屏退众人,待殿门关阖,方勾起笑:“苦肉计?”
“……嗯。”云宜顿显笑意,凑上前抱住卫湘的胳膊,“我知道母后必定想送掌印,却又不得不顾着父皇的心思。思来想去,咱们这儿也就阁天路适合办这事,便交待给他了……”
说着不忘严肃地叮嘱卫湘:“母后可别跟二弟说,阁天路虽是他的人,可他不知道的。我怕他在父皇面前露馅,半个字都没敢透给他。”
“好。”卫湘点着头,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母后还想问问你,罗刹使节的事是怎么回事?”
云宜顿显局促,心虚地盯着地道:“母后这几日又不是没见怡母妃……她肯定什么都告诉母后了。”
“把你聪明的。”卫湘嗤笑,“你怡母妃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偏是罗刹使节?你是情急之下想到谁就说了谁,还是另有打算?”
“嗯,有打算的。”云宜承认得十分老实,“我想着……这事虽都是咱们‘自己人’在办,但事涉番邦使节,也没准儿就会查个底朝天。到时怡母妃、陶将军许是不会卖了我,可奉陶将军之命去办差的士兵说不好呀。”
“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别国不免抓着这话柄不放,那我岂不是给大偃惹了麻烦?罗刹那边……毕竟是我的教母,真出了意外,我以教女的身份求一求她,总归好翻篇一点。”
说罢,她一声沉叹:“只是现下看来这一出铤而走险没什么必要。不论有没有这件事,父皇都是离不开母后的。”
“这倒真不一样。”卫湘揽过她,语重心长,“虽然你父皇那日犯了头疾,总会耽误些事情,因而也早晚会想到母后,可你惹出的这件事最急,着实是推了他一把,逼得他一早就来长秋宫找我。到了长秋宫……”
她想起积霖告诉她的云宜装委屈的事,禁不住又笑了声:“再被你惨兮兮的模样一引,心一软下去,之后也就再难狠心了。”
云宜听得眼睛一亮,抬头盯着她看了又看:“母后一点都不怪我自作主张吗?”
“嗯,母后不怪你自作主张。”卫湘微笑着迎上她的注视,柔声告诉她,“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若咱们母女能打个商量自然是好,若不能,你能用你的聪慧见招拆招,那也很不错。”
——今日之前,她反复矛盾过是否要告诉云宜,日后遇上这样事万不可舍出自己的安危救她,她觉得那似乎很是身为一个母亲该说的话。但到了这一刻,她终究没有说,因为她觉得母女并肩总好过单打独斗,也因为她并没有那么无私,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她也仍觉得自己活下去十分紧要。
她因而只又点了云宜一句:“漫说这次的事你办得妥帖漂亮,就是你真斗输了,咱们身陷囹圄再无翻身之地,只要你不是不计后果冲动行事,母后都不会怪你。”
“我明白了。”云宜若有所思地点头。
两日后,阁天路就由宫人搀扶着去送了容承渊。
其实去送行的远不止他一个,容承渊当了多年的掌印,人缘极广,其中只畏惧他权势的倒不多,一多半都是多少念着他的一些好。因此御前那边不当值的都去了,六尚局也去了许多人,内官监自不必提。
阁天路原以为自己半个时辰内就可回来,可人这样多,他午后出门,直至傍晚才回长秋宫。
他走进寝殿,卫湘抬眸就看到他红着眼眶,见他要俯身施礼,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傅成挡了他,口中轻道:“伤还没好呢,别多礼了。”
阁天路哽咽着谢了恩,又因哽咽声而告了罪,卫湘低着眼帘,神情看起来很是平静:“你师父启程了?”
阁天路点点头:“去的人很多,都有不少话想对师父说,可宫门快落锁了……”
卫湘一怔,忽而慌了阵脚:“那你跟你师父说上话没有?”
“说上了……”阁天路撑起一缕笑,“师父看见奴,就避去无人处私下和奴说了几句。娘娘给的银票……”他从袖中取出那厚厚一叠卫湘费了点心思才没在各处记档里留下一丁点痕迹的银票,如数奉还给卫湘,“师父没收。”
卫湘心头愈紧,脱口而出地问:“他怪本宫不救他?”
阁天路摇头:“不,师父说知道,他能保住性命,娘娘一定费了很多心力。”他笑音嘶哑,“他还说……他还说他猜到娘娘要送钱,因为以他当下的情形,这是再实在不过的践行礼了。”
卫湘抿唇:“那他怎么不收?”
阁天路垂首道:“他说那玉华行宫他也从未去过,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先低调行事为好。若日后真有地方要用这许多银子,他自有办法,请娘娘不必担心。再者,娘娘在宫中要打点的地方也多,还需先顾全自己。”
阁天路这般说着,卫湘一语不发地听完,久久不置一言。
阁天路见她不语,知她心中难过,可该说的话还得说,只得将声音放得更轻,愈发的小心翼翼:“娘娘,师父说……日后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第324章忽封“只因这个?”
虞南。
骡车停在行宫门口的时候,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只着单衣都能满头大汗。但因是一路南行,原也该是越来越热,容承渊这一路上便很有些分不清年月,起先还能掰着指头数日子,后来数乱了几回,也就不大记得清了。
走下骡车的时候,一股潮湿迎面而至。诚然这层潮意在车中也感觉得到,但现下失了那层粗绸的遮挡,它顿时显得更加放肆,对容承渊这样长年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恍惚间几乎感觉自己周身都被浸在了水里。
玉华宫。
他仰头望着眼前的大门上的牌匾,久久不语。
玉华行宫其实算不得一个正经的“行宫”,若拿安京皇宫相较,玉华行宫整个加起来都不及安京皇宫的三大殿;若与在山脉间延绵铺开的麟山行宫相比……那就更没得比了。
此地能被称作一个“行宫”,只因高祖皇帝起兵前曾在此为官数年。后来在他起兵之初,前朝的朝廷有意招降安抚,因而下旨封他为王,其官邸经过扩建,便差不多有了如今的规模。
换言之,倘若真论规制,这里大概也就是个气派的王府。
后半辈子就要在这里过了……
容承渊不无自嘲地暗暗啧嘴。
“掌……”负责押送的宦官才吐了一个字,被他一记眼风扫过,倏尔止音,垂眸改口,“小的得回去复命了,您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