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涩嘶哑的声音突然从卢秀喉中挤出,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
萧翀的脚步应声而停。可他并未回头,人伫立在门口,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门外天光。那样强硬的姿态,仿佛在等着卢秀足够有价值的下一句。
卢秀的力气似是被抽干,脊梁垮下去,颤抖着喘了几息道:“留步,朕……我说。”
萧翀这才缓缓转身,没有任何催促,亦没有丝毫得意,只等他继续开口。那股阴冷的掌控,让卢秀最后一丝心防也土崩瓦解。
卢秀瘫坐在蒲团上,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声音飘忽而艰涩:“那批军械……并非……并非朕的本意。当时国库空虚,北境战事吃紧,拨付的款项根本不足以支撑全新工艺大规模锻造……”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极其艰难道:“可……军情紧急,又不能不交。底下的人,便以次等铁料混充,工艺也……偷减了数道,朕……我……”
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不知是愧悔还是委屈:“我当时也是被逼无奈啊!为了西渚的江山社稷……我只是默许……我没想到……没想到会败得那么惨,更没想连累你的父亲……”
卢秀满面悲容,仿佛十六年来的愧疚都在此刻爆发。
禅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卢秀粗重的呜咽声。
屏风之后,南初捂住自己的嘴,竭力压抑那几欲出口的惊喘。她效忠的君主,她父亲为之呕心沥血的王朝……竟做出这等龌龊不堪、自毁长城之事?
屏风这面的萧翀,脸上无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段已知的、无关要紧之事。
直到卢秀哭得愈发悲戚,萧翀才缓缓开口,带着嘲讽:“你只是默许?你所指的底下人……是谁?”
萧翀向前一步,重新俯视瘫软如泥的卢秀,目光如刀,似要剜开卢秀的心肺看个究竟:“据我所知,当年力主启用新工艺、并一再催促天工司尽快交付那批军械的,正是你本人。甚至在大臣以国库空虚为由,谏言暂缓时,是你一意孤行,下了死令。”
卢秀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道:“你……你如何……”
“我如何知晓?你是忘了,我父当年虽是客将,却也有权查阅军械调度文书。他战败后,一些他觉得有疑的文书副本,并未随主卷归档,而是由他的亲兵,秘送回了大梁。”
卢秀的瞳孔骤然收缩。
萧翀的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诛心:“所以,并非底下的人胆大包天欺上瞒下,你也并非只是‘默许’,你是有意而为!你是想赌,莒国军队已不堪一击,赌我父能用这批次货勉强过关,赌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萧翀嗤笑,“若是那一战我父侥幸赢了,你或许还想赌,以那等残次军械向我大梁履约吧?”
“不……不是这样!”卢秀失声否认,声音却虚浮无力。
“那是什么?”萧翀步步紧逼,“是你怕了?就在我父如约替你击溃莒国主力,等你履约为大梁更新军械之时,你开始夜不能寐。”
他声音陡然一沉:“你忌惮那支能征善战的镇北军,忌惮我父在你西渚军中的威望日益高涨。你怕即便赶跑了犯边之敌,也会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怕这位友军主帅,会终成你榻旁之虎,是也不是?”
他忽然后撤半步,冷笑道:“所以你才要执意而为。梁军若胜,你用最少的代价换得边境安宁。若败,损的是梁兵,折的是梁将,横竖你都不亏……是不是啊,陛下?”
这话精准戳到了卢秀痛处,他眼中的慌乱已无所遁形。
萧翀声音变得愈加幽冷:“所以你便送了他一份‘大礼’,待他兵败濒危,你遣将假意驰援,演了一出‘雪中送炭’,再之后,杀几个替罪羊,顺理成章与大梁重启谈判,所有目的,悉数达成。”他齿间掠过一丝冷嗤,“陛下真是好算计。”
“荒谬!一派胡言!”
卢秀尖叫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朕乃一国之君,岂会行此龌龊之事!朕只是……只是被、被、被底下人蒙蔽!”
萧翀目不转睛盯着他,他那惊恐慌乱的神色,语无伦次的辩白,早已说明一切。
屏风后的南初,已心寒至极。
眼前的圣人让她生出似烈火灼心般的耻辱。只因为自私和猜忌,便令无数将士枉死沙场,一代名将蒙冤陨落,也是因为自私,让那么多的匠人血染泥污,最终,这自私……也间接导致了西渚灭亡?
萧翀凝视着卢秀的惊惶失据的模样,再开口已不见多少怒意,却有无尽的悲凉:“我还想知道,你的天工司掌事、被奉为‘仁匠’的南叙言,可也容得下这般毁誉背约、恩将仇报之事?”
他声音低沉,听在南初耳中却字字如刀:“在交付那批废铁前,他……就不曾劝阻过你?”
南初知晓父亲与萧承翊曾有旧谊,却万不敢想,在那场令萧承翊损兵折将、蒙冤而死的祸事中,她的父亲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那端的模糊身影,眼底赤潮涌动,连呼吸都要凝滞。
卢秀突然笑起来,笑得荒诞又讽刺:“仁匠?南叙言算什么仁匠?他不过是个眼高于顶的痴匠!”
卢秀双目赤红,指着那两箱南书叫喊起来:“他眼里只有他那些新法子,成天只知跟朕哭穷要钱粮,好验证他那些奇思妙想。他何曾关心过朕的国库是否充盈?朕哪里还有钱?朕被他逼得没法子了!要不是他天天催,朕何至于出此下策……他凭什么拦朕?他只怕还觉得,是朕耽误了他的万世功业……”
萧翀静静地听着,并不反驳,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他想起父亲当年在朝堂之上,拼死力谏“南书可求不可夺,南氏可敬不可欺”,眼下只觉得讽刺。
而屏风之后,南初已心神具摧。
她想喊“我父亲绝不会如此”,可萧翀那般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摁住了她的咽喉。
她不愿相信,记忆中备受敬仰的父亲,竟也曾默许过那般阴谋。而一朝城破,却还想以玄铁令向他背叛的旧友之子,乞讨一点恩情。
信仰轰然坍塌,她过往的愤恨和骄傲,都被碾得粉碎,整个人好似无梁之舍,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