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劫》……”左慧淡淡一笑,“那部片子蛮冷门的,太闷了,很少会有年轻人喜欢。”顿了顿,她问,“你不问问我今天找你出来有什么目的么?”
季风廷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才抬头:“其实来之前我有那么个猜想,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左慧的目光平而直地落在季风廷脸上,季风廷迎着她的视线,继续说:“您不会是……来劝我和江徕分开的吧?”
哪知左慧听到这话,摇摇头,轻轻地靠到椅背上,夹着烟看他,反问:“你们不是已经分开了么?”
季风廷露出愕然的表情,那瞬间他并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们只是……”
“风廷。”左慧轻声说,“这样吧,不如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听完,我们再来聊这些事情。”
左慧语速很慢,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你和江徕相处了两年,应当也算清楚他的性格。江徕这小子,从小性子就傲,他想要的东西,不仅要要,而且要立刻拿到手,他想做的事情,不但要做,还要样样做到第一名。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情?”
季风廷完全不明白左慧要做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低声答:“他只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现在这位是他的继父。”
左慧抿了口烟,烟雾白蓬蓬地在她嘴边绽开:“你已经知道这么多,我就没必要再绕着圈子说话,你也一定会守口如瓶,对不对?”
季风廷点点头,于是左慧继续说:“江徕的生父是圈里人,我们拍拖过一阵子,没有领证,在江徕五岁之前,他偶尔会来看他,江徕满五岁之后,我结婚了,就不再允许他生父上门。”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后面性格改变很大,说叛逆也不为过,我不让他做的,他偏偏每样都要尝试。他上初中的时候,没跟家里打招呼,跑到废弃礼堂住了三天,等家里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个人在那儿拍鬼片。”
“江徕有些想法总会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想大概是他生父对他影响太深,可是后来长大一点,他生父联系他,他却也不愿意再和他相认。”左慧说着,笑了一下,“你说这小子犟不犟?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有性格也正常,不太过分的要求,我和他继父也就纵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我提出,也想要进演艺圈,想去读表演专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他,但唯独这件事情不行。我拒绝过他很多次。”
听到这里,季风廷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看着左慧,不甚理解地说:“您和他亲生父亲都从事演艺行业,作为你们的孩子,他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况且,这并不是盲目的选择,江徕在这方面非常有天分。左老师,说真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阻拦他。”
左慧掐掉烟,若有似无地笑笑:“之前说过,叫我阿姨就好了,我们现在不是以前后辈的身份在对话,我是跟我儿子喜欢的人在对话。”
“江徕这小子,太桀骜、太固执,但这并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大的弱点是,凡事太过理想主义,或者叫天真主义更合适。”左慧一针见血地说,“我想他喜欢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你跟他一样,同样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们对于某些事情有着相同的看法,用同样的方法,追求着同一个目标。你不也正是喜欢他这一点吗?”
季风廷双拳紧握,整个人都显得极为防备:“阿姨,我并不是觉得您这话说得不对,可是,影视圈本就是个造梦的地方,正是因为有一群心怀理想的人,才能构建这个理想的国度。理想主义,不才是坚持创作最根本的动力吗?”
左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淡笑了下,忽然说起另一件事:“风廷,你知不知道江徕为什么会找上你,我又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你?”
季风廷不响,顿了顿,左慧讲起两年前江徕跟她的那场争吵:“那是他高考那年,我和他继父已经全部为他打点好,想着他以后学有所成,继承家业也好,开心的话,创业闯一闯做点生意也不错,他却死活不同意,跟我坦白说他已经报好他想去的学校。我当时真的非常生气,恰好电视机上正放着一幕群戏,我随手点了个群演,对他说了不太好听的话,想要打消他的念头,他却立刻就要动身,走之前对我说,让我睁开眼好好看着,他一定会找到这个群演,不需要背景、人脉、喂到嘴里的资源,他们也会一步一步爬上去。他要证明,我所说的,都是谬误。”
季风廷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好半天,他怔怔地说:“那个群演……就是我?”
左慧点点头,平静答:“那个群演就是你。”
一句话,七个字,像风一样轻飘飘拂过来,霎时间,却令季风廷身上的盔甲化为齑粉散去,袒露出他稚嫩的、可怜的、少不更事的本来模样。他垂下眼睛,视线无所落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满脑子都是江徕跟他说爱的画面。
原来他以为的浪漫爱情,竟是源于小少爷在家庭争吵后的一个意气决定。如果这是一场理想主义者用以证明自己的赌局,那季风廷在其中被打扮成什么角色?是赌手、筹码,还是摆放在赌桌上的骰子?要是当初左慧的手指偏一点,季风廷的角色是否也会轻易被旁人代替?他每一次劝慰勉励季风廷的话语,究竟是以什么为目的,是爱,还是赢?
季风廷无法细想,心乱如麻,甚至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慌。他在这刻陷入疑问和迷茫构建的漩涡,所以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左慧正注视他的目光中,除了胸有成竹的笃定之外,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怜悯。
“风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否认你们之间的感情,请你也不要怀疑江徕的真心。我的孩子,我很清楚,虽然有缺点,好在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况且,比起长辈、老师,你说的话他更容易听进去,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的原因。”铺垫许久,左慧终于亮出她的目的,“我十多岁就开始演戏,演了几十年,演艺圈是什么样子,我太清楚了。我给了江徕两年时间,酸甜苦辣都体验过,现在也挑了大梁,心愿完成了吧,就算是玩儿也玩儿够了吧。你说,他是不是该好好考虑未来了呢。”
季风廷听明白她的意思,皱起眉:“所以说了这么多,您是想让我去劝他,让他放弃做演员?”
“没错。”左慧点头,又说,“听说你最近试过《第八天》里的男配,这部片子的导演跟我关系不错,如果你愿意配合,那么这个角色毋庸置疑非你莫属。不仅如此,之后的路,我也会为你铺好,你不必再那么辛苦,先接几个好制作的配角,积累经验,等站定了脚跟,我们再谋后事。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机会来之不易,该抓住的时候就要紧紧抓住。”
季风廷静默地看着她,胸膛起伏不定。左慧苦口婆心,那模样出离了季风廷对演员左慧的所有想象,变成一张冰冷怪诞的脸谱,嘴张张合合,她还在继续说——
“江徕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恨走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演员?在他看来,只要有演技、有实力,对圈里的潜规则大可置之不理——可事实当真如此吗?名利场都是用钱权堆砌起来的金屋子,这世上有几个人拿‘实力’这种东西,成功敲开了门?又有几个人在进场之后能够永葆初心?这个道理,江徕不明白,你却不应该不明白。我话说直白一点,风廷,你相貌出众,为人和善,能吃苦耐劳,在演戏上也颇有天赋,按道理来说,这么多年了,你早就应该从一众群演中脱颖而出,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角色?为什么许多不如你的演员爬得都比你高?单单只是你运气不好吗?我想你很清楚并不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愿意对一些人和事情妥协、低头,一直坚守着你所谓的底线。”
“所,谓,的。”季风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视线沉沉看向左慧,“所以左老师,在您看来,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往上爬,就必须没有底线,趋炎附势,奴颜婢膝,把初心、理想、身体、尊严,甚至人格都丢掉对吗?”
左慧靠在椅背上,仍那么看着季风廷:“风廷,我也很想说不是这样。可惜,这就是现实不是吗?”
季风廷喘着气,说不出话,像有团淬酒的烈火从他胸膛烧到喉咙,堵在他发音的会厌。他只有用目光来表达情绪,表达他绝对不认可,绝对不接受、绝对不理解。
“我原以为你比江徕年长一点,就会成熟一些,看得更深、更远些,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刚才你说,来之前你猜我今天的目的是劝你和江徕分开——”左慧摇摇头,“风廷啊,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江徕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就算你们感情再好,未来也根本没法像普通恋人一样相依相守。你们俩挤破头也想进的圈子里,诱惑不计其数,不但厉害,而且危险,都不是圣人,谁能够确保对方不会迷失其中呢。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如果希望你们分开,我只需要等待。”
“既然您断定我们一定会分开,也就明白,恋爱可以有无数个选择对象,可是梦想永远不会改变,”季风廷哽住,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他问,“您凭什么认定江徕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放弃他所追求的一切?又凭什么把他所有的努力轻飘飘地称作——玩儿?左老师,您是江徕的母亲,更是行业的标杆,您一定比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江徕的这份执着有多宝贵,您又何苦非要横加阻拦呢?况且,他做得那么好……”
季风廷声音轻下来,若有所失地说:“他做到的事情,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他甚至根本不用丢掉底线,他就是这样用实力轻松敲开了大门。您应该感到骄傲才是啊。”
左慧沉默了下来。季风廷注视她的沉默,半晌,很轻地笑了下:“除非……您其实有私心。”
左慧静静地呼吸,几秒后坦率地承认:“对。我的确有私心。”她换了个坐姿,目光游移,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她的身体语言说明她现在正陷入一场不平静的思虑。
好一会儿的停顿,她看向季风廷:“因为我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身不由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以后会变成他父母的模样。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缺,风廷,你也是做这一行的,我了解你这一路走来都不容易,见到这圈子里的腌臜事儿也不少,那么你一定明白,娱乐圈就像一个大染缸。即使是再坚定的心智,再纯粹的品格,闷头扎进去了,出来的时候难道还会浑身雪白吗?”
季风廷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也的确刁钻,让人难以回答。
左慧又说:“你们年轻人总对这个行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事实上,大众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资本运作,是一颗让人吃了就会做梦的毒药。就像我现在,有那么点资本了,就可以左右你的选角,可以帮助你平步青云。风廷,我知道江徕他很听你的话,我想你提出的建议,他一定会好好考虑,这个交易真的很划算。或者就当阿姨拜托你,希望你可以体谅为人父母的苦心。”
季风廷问:“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左慧说:“抱歉,我也许会用一点强硬的手段,对你俩来说可能都不算好事。”
空气安静了下来。
如果是后来的季风廷去和当时的左慧进行这场对话,一定能想到更周全的处理方式,至少他不会被灭顶的冲动左右,不会豪情万丈地自行其是,不会在自己涉世未深认知浅薄的前提下,迅速而果断地给左慧一个自贻伊戚的,算不上反击的反击。
可惜季风廷那时候,毕竟只拥有可怜的二十二年人生经历。他还太年轻。
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频密的震动,像报喜鸟一样欢快地啄动福星的衡门。两人视线都移到那部手机上。那是季风廷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他经纪人的名字。
如果不是大好事,这位几年都懒得过问季风廷一句的经纪人,绝不会亲自给季风廷打来电话。
在季风廷拿起手机之前,他已经有了十成的预感。
左慧开口说:“不方便的话,我回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