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现在的季风廷无法再拿自己当年的想法为这一段失败的感情佐证,从客观角度来看,他之所以做下一个个冲动决定,最终目标指向不过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也难怪江徕会问出谁比谁更高尚,就连季风廷也不禁要盘诘自己,当年是否将爱,异化成为单方面的承担、牺牲和奉献。他那时候也许不明白,两个人谈恋爱就像一人掌一支船桨渡江,顺利前行的秘诀是保持平衡各司其位,并不需要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出现。
季风廷视线轻轻转动,迎上江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低声问:“那么江老师,你会因为恋爱对象的枕头风,而选择放弃一直坚持的追求吗?”
听到季风廷的问题,江徕竟然笑了一声,仿佛季风廷这句是多么幼稚愚蠢的发问。他盯住季风廷,好久,笑意慢慢收起来,眼睛黑得有些吓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饮恨的凉意。
江徕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话,你要想知道答案,该让当初的季风廷来问我。”
季风廷轻声说:“如果我当初来问你……”
“如果你当初问过我,”江徕打断他,“无论结果怎么样,至少你选择了和我站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风廷,像条被浇透的弃犬,空洞而黯淡的目光穿过暴雨,投在季风廷脸上,言语间有已然平息的愤懑。季风廷被如此注视,只感觉自己整幅骨架都酸疼到战栗,忍不住道:“江徕,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要放弃这段感情,我……”
江徕再次打断季风廷。他声音轻下来,像片被风吹落的羽毛,江徕说:“可是你放弃了你自己啊。季风廷。”
房间再次陷入雪原一般的死寂,季风廷只听见自己沉而长的呼吸声,他并没有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时间,已经见惯无数大小事的江徕,还会对当年情由这样在意。可是那时候明明直到最后,他提分手,江徕也并未表现出来异议。
两人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门锁忽然被人打开,一位服务生闷头闯进来,见里面还有两人,惊讶地叫了声:“对不起,我听着这屋里没声了……”
季风廷反应很快,几乎没有思考,上前用身体挡住江徕,没让服务生看清他。服务生接连道着歉,退出去,紧跟着,季风廷身后传来木椅沉重的挪动声。
江徕站了站,没再说什么。想来他是觉得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于是绕过季风廷,径自朝门口走去。
季风廷默默注视他离去的背影,在他即将打开门的那刻,忽然出声:“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江徕顿住动作。
“对不起,搞成一团乱麻,从以前到现在,很多左右为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季风廷说,“可能我的能力就止步于此吧。这么多年,一件一件小事消磨下来,人改变是很大的。有时候我照镜子,也会像你看到的那样,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对不起,”他重复,又轻声讲,“当年说过的那些话,我全都没有做到。”
第55章他真想一口咬死他
从火锅店门口台阶下来,往右,是一整片绿植区,罕见人迹,江徕出来之后没有立即离开,立在那里面,结束完一个很长的电讯通话,他看了手机半晌,又拨通另一个电话。
钟晨隔着车窗往外望。开始下雨了,但是江徕没有动,饭店屋檐高悬着一长串灯笼,他衰颓的脸色被夜里诡红色的灯光隐隐照亮,很不好看。因此钟晨并没有触霉头的想法,他继续等待,隔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季风廷从店里出来。
季风廷站在门口,盯着半空,像在发呆,好半天,仰起头,手掌朝上伸到屋檐外。眼前的景象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清丽寂静,钟晨一时忘记了自己等待的初衷,只是这么看着他。
几秒钟后,江徕挂掉电话,侧过脸,从濛濛细雨之中望向季风廷。两人其实隔得不远,但可能因为夜晚很黑,江徕视线那么直接,季风廷竟然没有一点觉察。
钟晨静静看了一会儿,让司机把车开到饭店门口,打开车门,露出笑容:“风廷哥,上车吧?”
季风廷有些意外,愣了愣,还是跨上车。靠近了,钟晨才发觉奇怪,明明没淋到多少雨,季风廷整个人却散发着潮气。他及时递给他一包纸巾,季风廷双手接过去,对他柔和地笑了一下,说谢谢。
车启动,速度并不快。车里沉默了片刻,钟晨没有像以往那般主动跟季风廷搭话,而是心不在焉地往后看了好几眼,见到江徕从那丛茂盛的绿植之中走出,身影显得漆黑黯淡,他目送他们远去,然后才有车缓缓停到他跟前。
季风廷明显注意到钟晨的视线,也往后看了看,车子恰好向左转弯,遮住江徕的踪迹,将他远远甩在黑暗里。季风廷收回目光,停顿了好一会儿,对钟晨说:“让钟老师等这么久,麻烦了。”
钟晨微笑:“我做东嘛,就该负责把你们每个人都送回去。”
季风廷垂下眼帘:“钟老师,抱歉,搞砸了你的生日宴。今晚是我不好,让大家这么扫兴。”
“这怎么能怪你呢?”钟晨歪着头看他,“况且,早点结束也挺好,再继续下去,也不过就是喝呀喝呀,有什么意思。”
季风廷淡淡笑了下,过了会儿,低声问:“钟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钟晨抿了抿嘴,往前头瞥了眼,司机是剧组常用的,但他还是谨慎地将隔板放下来,鼻尖朝向季风廷,靠近他:“本来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是我这段时间两个组跑来跑去,实在找不到好时机,一拖就拖到杀青,明天一早就又得飞,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能跟你说上几句了。”
季风廷注视着钟晨,他们中间几乎没隔什么距离,因此即使车里光线幽微,他也能将钟晨的面孔看得很清晰。跟一开始见到钟晨时的想法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每每见到钟晨,总忍不住觉得羡慕和惘然,可或许是今晚他已经解开心结,再这么看着钟晨,心中只有一片平和安静,那一丝微妙的敌意消失无踪影,听钟晨说话也只觉得他可爱有趣。
他笑一笑,说:“你应该是想问我小豆芽的事情吧。”
“不全是。”钟晨轻声说,“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怀疑。机缘巧合吧,我当年见到过你的casting,上边打了红标,听说是整部戏里谈导第一个拍板的人选,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所以当然就多留意了一些。这么多年过去,名字早就记不清了,但那天我进组,一眼就看到你,不知怎么,忽然把你跟那张casting上的演员联系起来,越看越像,我心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就诈了你一下。”他顿了下,问,“风廷哥,你当时被我吓到了吧?”
季风廷轻笑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吓了一大跳。”
钟晨继续说:“后来我发现,小邱哥对你态度很不一般。我也算跟他合作过不少时间了,他工作一贯是结束之后就回酒店,绝对不在片场多逗留片刻,可是对上你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不知道吧?他还特意警告我,要我离你远一点。”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真好笑,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电视剧里的大反派啊?我又不能对你怎么样,怎么搞得大家好像都在等着看我和你掐架似的。”
季风廷怔了怔,思虑了一下才说:“可能因为换角的问题吧。”停顿片刻,季风廷不再讳言,居然大开天窗地问他,“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钟老师,孔小雨这个角色本来是该属于你的,你心里对我难道真的没有芥蒂吗?”
“我的哥啊,你这话问的,我总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儿说有吧。”钟晨耸耸肩,又愁绪百转地说,“那还能怎么办呢,的确是我轧戏,得罪了谈导,本来周绍祺这个角色我都没份的,是我公司老板说了情,这才勉强留下来了。我那头戏是主旋律,他们舍不得我丢掉,这头谈导的戏多半都要冲奖,他们也不想放下,就想两头抓呗,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其实钟晨有些无奈,别人看他是鲜花着锦、星途得意,实际上他事事都逃不脱资方的安排。这些年流行粉丝经济、流量经济,公司说得好听,走这条路线是为了他前途考虑,可到底不都为了一个“利”字,眼瞧着他年纪大了,新人春花似的一茬接着一茬,他要再在偶像剧里打圈,实在不像话,这才计划着让他转型。
钟晨叹了口气,抬手支住下巴:“也不是有什么非要问你。其实到现在,我想知道的,基本上也都猜到答案了,咱们还不是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关系。”停了停,他“诶”一声,兴致勃勃地说,“风廷哥,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后来演小豆芽的那个人,看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是不是感觉特讨厌?说起来,如果当初是你演的小豆芽,那我俩现在……”
“钟老师,”季风廷轻轻打断他,笑了一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还是别做假设了。”他又坦诚地讲,“实话说,一开始对你,讨厌是没有,矛盾和窥探欲有一点。”
钟晨看着季风廷,说这话时,季风廷脸上有一种与世界和解的释然,微光映在他脸上,好像溪水,让人感到淡泊与宁静。好一会儿,他低声开口:“风廷哥,这个世界上呢,可能就有这么一类人,只需要站在那里,天生就能勾起别人的兴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冥冥之中有了交集,你对我来说,就是那种人。”
他伸出右手,少年一样交朋友的方式,握住季风廷的手,身体前倾,将下巴轻轻搁在季风廷肩上,另一只手抱住他。季风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钟晨身上沾了一点辣味和酒味,不那么好闻,却仿佛补充完整他这个人的形象。
钟晨觉察出他的僵硬,笑了声,在他耳边说:“哎呀,没什么可矛盾的呢,我明天就要离组了,希望以后,我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和竞争对手。”
季风廷虚虚搂了把钟晨,这个拥抱持续不过三秒钟,钟晨没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继续说:“从我认识小邱哥起,他就有很多人追,这么多年,绯闻传来传去,其实跟他熟一点的都知道,那些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
说到这里,钟晨冲季风廷眨了眨眼睛,声音越来越低:“那天晚上是他拿影帝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简直热闹得不得了,结果到后来主角反而一个人躲去阳台抽烟。我问他,大好年华,干嘛要整天过得像个苦行僧?不如像我一样放开点,我可受姐姐们欢迎了呢。可能是喝醉酒,他嘴不牢,跟我说了个秘密——他是同性恋,有一个男朋友。我心想,六年前闹牵手照的时候,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呀。没来得及问呢,他又开口,说他这个男朋友温柔善良干净坚强……可能用上了世界上所有好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吧,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晚上会有那么多话想说——他说他男朋友,对家人好、对朋友好、对刚认识的小姑娘都好,就是对他太狠心,头也不回,说走就走,流浪在外好多年,一点音讯都不给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瘦了,身体好不好,挣钱的时候有没有受委屈,他在哪里呢?那个人啊,吃什么苦都笑得出来,有时候看见他笑,他真想一口咬死他,可是他走了,再也不回家,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有爬啊、等啊,要站得更高,让那个人无论流浪到哪个地方,都可以一眼找到他。”
车子一阵颠簸,钟晨停顿了一会儿,又讲:“听到这里,我猜出来了,原来小邱哥口中说的男朋友,跟他六年前告诉我的还是同一个。他这样的人,在圈子里,简直就是奇葩,这些醉话,我多少有点不相信,不过还是安慰他——我说你今晚拿到大奖,就是好兆头,说不定你男朋友现在就正在哪个地方看你领奖呀,要不然,再等等,也许明天就能相见呢。”钟晨撇撇嘴,缓慢道,“一说到这个,他就拉着脸不吭声了。我寻思我说的是吉利话啊。现在大半年时间过去了,风廷哥,我想,我这吉利话,至少有一半是应验上了,他那个男朋友,应该早就跟他相见了吧。”
钟晨说完,终于松开季风廷的手,轻松往后一靠。昏暗之中,季风廷先是习惯性地一笑,又意识到什么,很快把笑收起来。他垂下眼睛,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陷入空谷一样的沉默。钟晨没再说话,他仁至义尽,要说的就这么多,等了半天,听到季风廷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呼吸,问:“钟老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