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这待多久?”季风廷问。
“都可以。”江徕回答,拿出手机,似乎在对着季风廷摆弄,“我们有十天假期。”
季风廷看了眼镜头,别过脸。隔了两秒,他听到床垫陷下去,带着笑意和一身热气的江徕靠近,在他耳边说:“躲什么。”
又把手机拿给季风廷:“自己看。”
季风廷没伸手,也不愿看,江徕便干脆挤上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只是这么轻轻一瞥,季风廷瞥清屏幕上的人——
那人头发凌乱,双颊染着绯红色,半阖着眼睛看镜头,眼神涣散,有种水蒙蒙的失焦感。他嘴唇殷红,上身半露,肌肤上布满不堪注目的痕迹。整个人就这么陷在阳光里,陷在被揉皱的被窝中。
简直让季风廷认不出那人就是自己。
季风廷回头看他,与江徕黑得没有一点波澜的眼眸对上一瞬。
“再往前翻。”江徕说,“昨晚就想给你看。”
居然还有比这更不检点的照片——季风廷反倒起了好奇心,按他说的往前翻,手指滑动。屏幕上的画面停顿了一秒,紧接着开始动作。
“这是……”
这是个视频文件。
就在季风廷以为江徕昨晚背着他录制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时,画外音响起来了,透过听筒,手机里传来八年前的声波振动。
季风廷握紧了手机,那机身也仿佛跟着他的心脏同时颤抖起来。
“今天是2010年10月23号,凌晨五点半。”
比网络上视频时间线起点早很多的时间。
是季风廷在记忆海里面刻舟求剑许多年的时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条视频的呢?风廷。”
如果这句话是条密语,能敕令掌管时间的神灵,将人们带回到这天,季风廷会发现,同样的一天,两个人却留下印象深刻的不同记忆。
季风廷继续看下去,接受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总是在无知觉的时候,错失掉重要的东西。
那台DV机原来是江徕离开那天偷偷早起,从季风廷帮他理好的行李箱中拿了出来。
他在昏暗中行走,对着DV说话,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非常轻的脚步声。他说话声也很轻,近乎是气音,只是因为环境静谧,一切声响都被机器清晰录制,包括肢体动作和呼吸声。
他走到床边,单膝蹲地,一阵阻尼声后,屏幕和机器翻转,画面被屏幕的暗光照出来,只看得清大致的轮廓,居然有些眼熟,后知后觉分辨出来,那是季风廷模糊的睡颜和江徕模糊的正注视着季风廷的侧脸。
空气静了静,继而有一声很淡的轻笑,江徕低头,“啵”地亲了季风廷一口。
你看。他对着镜头继续说。你是小猪。
似乎怕将季风廷吵醒,江徕很快起身,又翻回屏幕,人向外走,悄悄推开门,眼前亮起来了。
客厅里点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把那间不大的地方照亮,他反手掩好卧室门,走到沙发前,把DV机放到电视机旁,调整好角度。
于是视角转动,极年轻的江徕就可以这样整个出现在视频里。
他穿着季风廷给他买的一套长袖睡衣,变魔法似的变出一个暗红色的盒子,在镜头前晃晃,说“注意看”,又转身,示意般地走到餐桌旁的边柜,将东西塞到柜子上那只彩绘的大肚花瓶里面。
做完这些,他搬了把餐椅,回到镜头前坐下,说:“今天就进组了,不知道你生日那天我有没有时间回家,所以要提前把东西放好。”
他脸上的表情因为背光看不清,但能感受出他笑了一下,“快去拿吧。”
秋天的凌晨五点半,天光不亮。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能看到江徕身后那张季风廷从二手市场低价淘来的双人沙发。沙发右后方是餐桌,左后方是洗漱池,中间留出来的空地贴了墙纸放了地柜,柜子上是个不大的窗户。
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楼栋、电线、遮挡物,只有一片被线条框起来的蓝莓色的天空。
“这东西我做了很久,想一想,当做生日礼物比较合适。”江徕看着镜头,“几个月前,我们在同一个‘站台’看《站台》,没想到几个月后,就要各自追火车去了。”
长达十来秒的无声,江徕嗓音变很沉静:“我想给你送上祝福,但当你独自打开这段影像的时候,只是一段祝福也许没办法给予你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想告诉你——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很抱歉,以后我总不在你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不了你拥抱,可你是那么一个纯粹坚强、天赋异禀的电影人,支撑你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我相信一定不会是情爱。”他说,“就这么跟我一起坚持走下去好吗,哪怕暂时分开。别去担忧未来,因为预见未来的方式,就是创造未来。好多日夜,我们吃苦、流汗、忍受孤独,想要的,从来不是必须做争先者、第一名,而是想要即使用一个普通人的全力奔赴,也能取到浩瀚银河之中一颗星。”
他停在这里,似乎在给季风廷足够时间找到礼物,打开礼物。
而现实中的季风廷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去摸胸口,心脏疼得好像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原来困境的钥匙就放在季风廷当年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被冲动气盛蒙蔽双眼,只看到打不开锁的死局,从没想过,老天爷也会有恻隐之心。
他终于不免俗地后悔了。如果当年他顺利拿到这把钥匙,是不是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季风廷轻声说:“对不起,我……我从没发现过这些。”他转头,红了眼眶,“是不是没机会了?”又问,“现在赶回去拿还来不来得及?”
江徕不响,看着季风廷,那注视深极了,像江徕离开那天的凌晨和黑夜,像他们沐浴着满是蓝莓花香的微风,并肩坐在天台上一起看的那片天空。
他轻轻地摇头:“五年前,西薮巷的自建房已经尽数拆迁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鱼缸、蓝莓树,一起盖过的菱格毛毯,江徕修好的老电扇,还有逛街淘回来的走马灯,被吉他声和晚风挑起的窗纱。他们曾经的家。
画面再生动鲜活,被岁月的巨轮碾过,个体的回忆与怀念,终究再没有地方可以寄托。
心脏忽然变得根本不存在了,胸腔空荡荡。
季风廷压抑着呼吸,手机从他汗湿的手里滑到床面,他低头看着掌心,却在几秒钟后,听到江徕淡笑了笑。
紧接着,床头柜的抽屉“咔哒”响了一声,江徕从他背后拥上来。
那个系着蝴蝶结,精致的,暗红色的,刚才在视频中见过的礼品盒,被江徕放到了季风廷掌心。